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推拿》作者:毕飞宇 引言 散客也要做,和常客以及拥有贵宾卡的贵宾比较起来,散客大体上要占到三分之一,生意好的时候甚至能占到一半。一般说来,推拿师们对待散客要更热心一些,这热心主要落实在言语上。——其实这就是所谓的生意经了,和散客交流好了,散客就有可能成为常客;常客再买上一张年卡,自然就成了贵宾。贵宾是最最要紧的,不要多,手上只要有七八个,每个月的收入就有了一个基本的保证。推拿师们的重点当然是贵宾,重中之重却还是散客。这有点矛盾了,却更是实情。说到底贵宾都是从散客发展起来的。和散客打交道推拿师们有一套完整的经验,比方说,称呼,什么样的人该称“领导”,什么样的人该称“老板”,什么样的人又必须叫做“老师”,这里头就非常讲究。推拿师们的依据是嗓音。当然,还有措词和行腔。只要客人一开口,他们就知道了,是“领导”来了,或者说,是“老板”来了,再不然就一定是“老师”来了。错不了。 聊天的内容相对要复杂一些,主要还是要围绕在“领导”、“老板”或“老师”的身体上头。一般是夸。夸别人的身体是推拿师的本分,他们自然要遵守这样的原则。但是,指出别人身体上的小毛与小病,这也是本分,同样是原则,要不然生意还怎么做?——“你的身上有问题”!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。剩下来就是推荐一些保健知识了。比方说,关于肩周。肩周是人体的肌肉纤维特别错综的部位,是身体的“大件”,二头肌、三头肌和斜方肌的肌键头都集中在这里。肩部的动作一旦固定的时间太长,肌键头的纤维就会出现撑拉,撑拉久了,肌肉的渗出液就出来了。渗出液并不可怕,肌肉自己会再一次吸收进去。可架不住时间长啊,时间太长渗出液就不再被吸收。这一下问题来了,渗出液把肌肉的纤维粘连起来了。一粘连就有可能诱发炎症,也就是肩周炎——疼痛就在所难免。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理疗,天长日久,被粘连的纤维就会钙化。一钙化就麻烦了。你想啊,肌肉都钙化了,哪里还能有弹性?你就动不了了,和朋友说一声再见都抬不起胳膊——麻烦吧?所以呢,对肩周要好一点。女人对自己要好一点,男人对自己也要好一点。运动是必需的。实在没时间动,也有办法,那就让别人替你动。推拿嘛。一推拿粘连的部分就剥离开来了,怎么说“保健、保健”的呢。关键是保。就这些。既是严肃的科普,也是和煦的提示,还是温馨的广告。这些知识并不复杂,客人们也不会真的就拿他们的话当真。但是,交代和不交代则不一样。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向来是不厌其烦的。 这一天中午进来了一个过路客,来头特别大的样子,一进门就喊着要见老板。推拿房的老板沙复明从休息室里走出来,来客说:“你是老板?”沙复明堆上笑,恭恭敬敬地说:“不敢。我叫沙复明。”客人说:“来个全身。你亲自做。”沙复明说:“很荣幸。你里边请。”便把客人引到客房去了。服务员小唐的手脚相当地麻利,转眼间已经铺好床单。客人随手一扔,他的一串钥匙已经丢在推拿床上了。沙复明眼睛不行,对声音却有超常的判断,一耳朵就能估摸出动静的方位与距离。沙复明准确地抓起钥匙,摸一摸钥匙的长和宽,知道了,这位来头特别大的客人是一个司机。是卡车的司机,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油味,不是汽油,是柴油。沙复明微笑着,把钥匙递给小唐,小唐再把钥匙挂在了墙壁上。沙复明咳嗽了一声,开始抚摸客人的后脑勺。他的后脑勺冰凉,只有二十三四度的样子。毫无疑问,他拿汽车里的空调当冰箱了。沙复明捏住客人的后颈,仰起头,笑着说:“老板的脖子不太好,可不能太贪凉啊。”“老板”叹了一口气,说:“日亲妈的,颈椎病犯了,头晕,直犯困。——要不然我怎么能到这个地方来?我还有二百多公里呢。”沙复明听出来了,司机是淮阴人。淮阴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,都喜欢“日”人家的妈。但淮阴人有淮阴人的高标准和严要求,只日“亲妈”,不亲的坚决不日。沙复明先给淮阴的“老板”放松了两侧肩头的斜方肌,所用的指法是剥。接下来沙复明开始搓,用巴掌的外侧搓他的后颈。由于速度特别地快,像锯,也可以说,像用钝刀子割头。一会儿司机后脑勺上的温度就上来了。司机舒坦了,一舒坦就接二连三地“日亲妈”。沙复明说:“颈椎呢,其实也没到那个程度,主要还是你贪凉。路途长,老板把温度打高一点就好了。”“老板”就是“老板”,不再言语了,随后就响起了呼噜。沙复明转过头,小声地关照小唐说:“你忙去吧,在外头把门带上。”小唐说:“呼噜这么响人家都能睡,你这么小声做什么?”沙复明笑笑,想,也是的。沙复明便不再说什么了,轻手轻脚地,给他做满了一个钟。做完了,辅助用的是盐热敷。“老板”最终是被盐袋烫醒了的,一醒过来就神清气爽,是乾坤朗朗的空旷。“老板”坐起来,眨巴着眼睛,用脑袋在空气里头“写”了一个“永”,说:“日亲妈,舒服,舒服了!”沙复明说:“舒服吧?舒服了就好。”“老板”意犹未尽,闭起眼睛又写了一个“来”。最后的一捺他“写”得很考究,下巴拖得格外地远,格外地长,是意到笔到、意境隽永的模样。司机最终“收笔”了,高高兴兴地搬回自己的下巴,说:“前天是在浴室做的,小丫头摸过来摸过去,摸得倒是不错。日亲妈的,屁用也没有,还小包间呢——还是你们瞎子按摩得好!”沙复明把脸转过来,对准了“老板”面部,说:“我们这个不叫按摩。我们这个叫推拿。不一样的。欢迎老板下次再来。” 第一章 王大夫——盲人在推拿房里都是以大夫相称的——的第一桶金来自于深圳。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。那是上一个世纪的世纪末,正是盲人推拿的黄金岁月。说黄金岁月都有点学生气了,王大夫就觉得那时候的钱简直就是疯子,拼了性命往王大夫的八个手指缝里钻。 那时候的钱为什么好挣呢?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归了。香港人热衷于中医推拿,这也算是他们的生活传统和文化传统了。价码却是不菲。推拿是纯粹的手工活,以香港劳动力的物价,一般的人哪里做得起?可是,香港一回归,情形变了,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拥到深圳这边来了。从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,就像男人和女人拥抱一样容易,回归嘛,可不就是拥抱。香港的金领、白领和蓝领一起拿出了拥抱的热情,拼了性命往祖国的怀抱里钻。深圳人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样的商机,一眨眼,深圳的推拿业发展起来了。想想也是,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,只要牵扯到劳动力的价格,大陆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。更何况深圳又还是特区呢。什么叫特区?特区就是人更便宜。 还有一个原因也不能不提,那时候是世纪末。人们在世纪末的前夜突然来了一股大恐慌,这恐慌没有来头,也不是真恐慌,准确地说,是“虚火”旺,表现出来的却是咄咄逼人的精神头,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喷射出精光,浑身的肌肉都一颤一颤的,——捞钱啊,赶快去捞钱啊!晚了就来不及啦!这一来人就疯了。人一疯,钱就疯。钱一疯,人更疯。疯子很容易疲倦。疲倦了怎么办呢?做中医推拿无疑是一个好办法。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壮大起来了。迅猛无比。用风起云涌去形容吧,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。全中国的盲人立马就得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。消息说,在深圳,盲人崭新的时代业已来临。满大街都是钱——它们活蹦乱跳,像鲤鱼一样在地上打挺,噼里啪啦的。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发现了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象,满大街到处都是汹涌的盲人。这座崭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开放的窗口,还是盲人的客厅兼天堂。盲人们振奋起来了,他们带着墨镜,手拄着盲杖,沿着马路或天桥的左侧,一半从西向东,一半从东向西,一半从南向北,另一半则从北向南。他们鱼贯而入,鱼贯而出,摩肩接踵,浩浩荡荡。幸福啊,忙碌啊。到了灯火阑珊的时分,另一拨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。疲惫不堪的香港人,疲惫不堪的、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,疲惫不堪的、居住在香港的欧洲人,疲惫不堪的、居住在香港的美国人,当然,更多的却还是疲惫不堪的大陆人,那些新兴的资产阶级,那些从来不在公共场合用十个手指外加一根舌头数钱的新贵,——他们一窝蜂,来了。他们累啊,累,从头到脚都贮满了世纪末的疲惫。他们累。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。他们来到推拿房,甚至都来不及交代做几个钟,一躺下就睡着了。洋呼噜与本土的呼噜此起彼伏。盲人推拿师就帮他们放松,不少匆匆的过客干脆就在推拿房里过夜了。他们在天亮之后才能醒过来。一醒过来就付小费。付完了小费再去挣钱。钱就在他们的身边,大雪一样纷飞,离他们只有一剑之遥。只要伸出手去,再踏上一个弓步,剑尖“呼啦”一下就从钱的胸部穿心而过。兵不血刃。 王大夫也开始挣钱了。他挣的是人家的小零头。可王大夫终究是穷惯了的,一来到深圳就被钱吓了一大跳,钱哪有这么挣的?恐怖了。他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,什么叫自食其力?能解决自己的温饱就可以了。可王大夫不只是自食其力,简直就像梦游。他不只是挣到了RMB,他还挣到了港币、日元和美金。王大夫第一次触摸到美金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凌晨。他的客人是一个细皮嫩肉的日本人,小手小脚的,小费也小了一号,短了一些,也窄了一些。王大夫狐疑了,担心是假炒。但客人毕竟是国际友人,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说,大清早的,王大夫已经累得快虚脱了,但“假钞”这根筋绷得却是笔直。就站在那里犹豫。不停地抚摸手里的小费。日本朋友望着王大夫犹豫的样子,以为他嫌少,想一想,就又给了一张。还是短了一些,窄了一些。这一来王大夫就更狐疑了,又给一张是什么意思呢?难道钱就这么不值钱么?王大夫拿着钱,干脆就不动了。日本朋友也狐疑了,再一次抽出了一张。他把钱拍在王大夫的手上,顺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个大拇指,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。日本人说:“干活好!你这个这个!”王大夫挨了夸,更不好意说什么了,连忙道了谢。王大夫一直以为自己遭了骗,很郁闷,还没脸说。他把三张“小”费一直揣到下午,终于熬不住了,请一个健全人看了,是美金。满打满算三百个美金。王大夫的眉梢向上调了调,咧开嘴,好半天都没能拢起来。他开始走。一口气在祖国的南海边划三个圈。 钱就是这么疯。一点都不讲理,红了眼了。它们一张一张的,像阿拉伯的神毯,在空中飞,在空中窜。它们上升,旋转,翻腾,俯冲。然后,准确无误地对准了王大夫的手指缝,一路呼啸。王大夫差不多已经听到了金钱诡异的引擎。它在轰鸣,伴随着尖锐的哨音。日子过得越来越刺激,已经像战争了。王大夫就这样有钱了。 王大夫在战争中迎来了他的“春天”。他恋爱了——这时候时光已经逼近千禧,新的世纪就要来临了。世纪末的最后一天的晚上,小孔,一个来自蚌埠的盲姑娘,从深圳的另一侧来到了火车站,她看望王大夫来了。因为没有客人,推拿房里寂寥得很,与千禧之年的最后一夜一点也不相称。盲人们拥挤在推拿房的休息室里,东倒西歪。他们也累了,都不说话,心里头却在抱怨。他们在骂老板,这样的时候怎么可以不放假呢。但老板说了,这样的时候怎么能放假?别人的日子是白的,你们的日子是黑的。能一样么?别人放假了,玩累了,你们才有机会,谁知道生意会迈着哪一条腿跨进来?等着吧!一个都不能少。推拿师们等倒是等了,可是,生意却断了腿了,一个都没有进来。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厅里干坐了一会儿,无所事事。后来王大夫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上楼去了。小孔听在耳朵里,几分钟之后也摸到了楼梯,到楼上的推拿室里去了。 推拿房里更安静。他们找到最里边的那间空房子,拉开门,进去了。他们坐了下来,一人一张推拿床。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满为患的,从来都没有这样冷静过。在千禧之夜,却意外地如此这般,叫人很不放心了。像布置起来的。像刻意的背景。像等待。像预备。预备什么呢?不好说了。王大夫和小孔就笑。也没有出声,各人笑各人的。看不见,可是彼此都知道,对方在笑。笑到后来,他们就寻问对方,“笑什么?”能有什么呢?反过来再问对方,“你笑什么?”两个人一句连着一句,一句顶着一句,问到后来却有些油滑了,完全是轻浮与嬉戏的状态。却又严肃。离某一种可能性越来越近,完全可以再接再厉。他们只能接着笑下去。笑到后来,两个人的腮帮子都不对劲了,有些僵。极不自然了。接着笑固然是困难的,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。慢慢地,推拿室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,有了动态,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。很快,这荡漾连成了片,结成了浪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,波浪成群结队,彼此激荡,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。千军万马了。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儿,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。危险的迹象很快就来临了。为了不至于被波浪掀翻,他们的手抓住了床沿,死死的,越抓越有力,越抓越不稳。他们就这样平衡了好长的一段时间,其实也是挣扎了好长的一段时间,王大夫终于把他们的谈话引到正题上来了。他咽了一口,问:“你——想好了吧?”小孔的脸侧了过去。小孔有一个习惯,她在说话之前侧过脸去往往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决心。小孔抓住床,说:“我想好了。你呢?”王大夫好半天没有说话。他一会儿笑,一会儿不笑,脸上的笑容上来了又下去,下去了又上来,折腾了三四趟,最后说:“你知道的,我不重要。主要还是你。”为了把这句话说出来,王大夫用了太长的时间,小孔一直在等。 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中,小孔不停地用手指头抠推拿床上的人造革,人造革被小孔的指头抠得咯吱咯吱地响。听王大夫这么一说,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,它的味道比“我想好了”还要好。小孔在那头就喘。很快,整个人都发烫了。小孔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却又是深刻的变化,是那种不攻自破的情态。小孔就从推拿床上下来了,往前走,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。王大夫也站起来了,他们的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抚摸到了对方的脸。还有眼睛。一摸到眼睛,两个人突然哭了。这个事先没有一点先兆,双方也没有一点预备。他们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对方的指尖上。眼泪永远是动人的,预示着下一步的行为。他们就接吻。却不会。鼻尖撞在了一起,迅速又让开了。小孔到底聪敏一些,把脸侧过去了。王大夫其实也不笨的,依照小孔的鼻息,王大夫在第一时间找到小孔的嘴唇,这一回终于吻上了。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,也是他们各自的第一个吻,却并不热烈,有一些害怕的成分。因为害怕,他们的嘴分开了,身体却往对方的身上靠,几乎是粘在了一起。和嘴唇的接触比较起来,他们更在意、更喜爱身体的“吻”,彼此都有了依靠。——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。多么地安全,多么地放心,多么地踏实。相依为命了。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搂在了怀里,几乎就是用蛮。小孔刚想再吻,王大夫却激动了,王大夫说:“回南京!我要带你!南京!我要开店!一个店!我要让你当老板娘!”语无伦次了。小孔踮起脚,说:“接吻哪、接吻哪——你吻我啊!”这个吻长了,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。小孔到底是小孔,心细,她在漫长的接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,掏出了她的声控报时手表,摁了一下。手表说:“现在时间,北京时间零点二十一分。”小孔把手表递到王大夫的手上,又哭了。她拖着哭腔大声地叫道: “新年啦!新世纪啦!” 新年了,新世纪了,王大夫谈起了恋爱。对王大夫来说,恋爱就是目标。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确了:好好工作,凑足钱,回家开个店,早一点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。王大夫是知道的,只要不偷懒,这个目标用总有一天可以实现。王大夫这样自信有他的理由,他对自己的手艺心里头有底。他的条件好哇。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,又大,又宽,又厚,是一双开阔的肉手。王大夫的客人们都知道,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从脖子开始,而是屁股。他的大肉手紧紧地捂住客人的两只屁股蛋子,晃一晃,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。当然,并不是真的散,而是一种错觉,好的时候能放电。王大夫天生就该做推拿,即使眼睛没有毛病,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。当然,手大是没用的,手上的肉多也是没用的,真正有用的还是手上的力道。王大夫魁梧,块头大,力量足,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余。“游刃有余”这一条极为关键了,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力量的质量:均匀,柔和,深入,不那么刺戳戳。如果力道不足,通常的做法是“使劲”。推拿师一“使劲”就不好了,客人一定疼。这疼是落在肌肤上的,弄不好都有可能伤及客人的筋骨。推拿的力量讲究的是入木三分,那力道是沉郁的,下坠的,雄浑的,当然,还有透彻,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处。疼也疼,却伴随着酸。还有胀。有不能言说的舒坦。效果就在这里了。王大夫指头粗,巴掌厚,力量足,两只手虎虎的,穴位搭得又非常准,一旦“搭”到了,仿佛也没费什么力气,你就被他“拿住”了。这一“拿”,再怎么挨他“折磨”都心甘情愿。正因为王大夫的手艺,他的回头客和贵宾特别地多,大多是“点钟”,包夜的也多。由于有了这一点,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费这一样就不同于一般。连同事们都知道,王大夫绝对算得上他们这一行里的大款,都有闲钱玩票了嘛。上证指数和深证指数里就有他的那一份。 王大夫麻烦了。他的麻烦其实正在股票上。要说有钱,王大夫的确有几个。可是,王大夫盘算了一下,就他的那点钱,回南京开一个店只能将就。要想把门面弄得体面一点,最切实的办法只能是合股。但王大夫不想合股。合股算什么?合股之后小孔到底算谁的老板娘?这个老板娘小孔当起来也不那么痛快。与其让小孔不痛快,倒不如等一等了。在“老板娘”这个问题上,王大夫死心眼了。他本人可以不在意这个“老板”,对小孔他却不愿意马虎。人家把整个的人都给了自己,容易么?作为报答,王大夫必须让小孔当上“老板娘”。她只要坐在他的店里,喝喝水,磕磕瓜子,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。 王大夫怎么会把钱放到股票上去的呢?说起来还是因为恋爱。恋爱是什么?王大夫体会了一阵子,体会明白了,无非就是一点,心疼。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。说得再具体一点,就是心疼小孔的那双手。 虽说都在深圳,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却并不在一起,其实是很难见上一面的。就算是见上了,时间都是掐好了的,也就是几个吻的功夫。吻是小孔的最爱。小孔热爱吻,接吻的时间每一次都不够。后来好些了,他们在接吻之余也有了一些闲情,也有了一些逸致。比方说,相互整理整理头发,再不就研究一下对方的手。小孔的手真是小啊,软软的,指头还尖。“小葱一样”的手指,一定是这样的了吧。但小孔的手有缺憾。中指、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关节都长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,吃推拿这碗饭的,哪一只手不是这样?可是,王大夫很快就从小孔的手上意识到不对了。小孔手指的骨头不在一条直线上。从第二个关节开始,她的指头歪到一边去了。王大夫拽了一下,直倒是直了,一松手,又歪了。小孔的手已经严重变形了。这还叫手么?这还是手么?小孔自己当然是知道的,不好意思了,想把手收回去。王大夫却拽住了,小孔哪里还收得回去?王大夫就那么拽住小孔,愣住了。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,又瘦,说什么也不该学推拿的。客人真是什么样的都有,有些客人还好,碰不得,一碰就痒,一碰就疼;有些客人又不一样了,是牛皮和牛肉,受力得很。你要是轻了,他就觉得亏,龇牙咧嘴地提醒你:“给点力气嘛,再给点力气吧。”这样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过,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个来自非洲的壮汉。这个非洲来的兄弟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样,有三个字却说得特别地道:“重一点。”一个钟之后,就连王大夫这样夯实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。小孔的手指头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当中变形的。以她的体力,以她那样的手指头,哪里禁得起日复一日?哪里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个小时? “重一点!再重一点!”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,摸着她的指头,心碎了。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,最终却落在了他的脸上。“啪”地就是一个大嘴巴。小孔吓了一大跳,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。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。王大夫似乎抽出瘾来了,还想抽。小孔死死地拽住了,一把把王大夫的脑袋搂在了胸前。小孔哭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?这关你什么事?” 王大夫把钱投到股市上去带有赌博的性质,其实也犹豫了一阵子的。一想起小孔的手,王大夫就急着想发财,恨不能一夜暴富。可这年头钱再怎么发疯,手指缝终究是手指缝,总共也才有八个。眼见得一年又过去了一大半了,王大夫的天眼开了,突然就想起了股市。这年头的钱是疯了,可是,再怎么疯,它还只是个小疯子。大疯子不叫钱,叫票,股票的票。股票这个疯子要是发起疯来,可不是拿大顶和翻跟头了,它会拔地而起,它会旱地拔葱。王大夫在上钟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们在谈论股市,对股市一直有一个十分怪异的印象,这印象既亲切,又阴森,既疯魔,又现实,令人难以置信。如果一定要总结一下,完全可以对股票做出这样的概括:“钱在天上飘,不要白不要;钱在地上爬,不拿白不拿;钱在怀里揣,只能说你呆。”为什么不试一试?为什么不?如果说,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钻天猴,那么,后天上午,王大夫不就可以带上小孔直飞南京了么?王大夫扭了扭脖子,掉了掉眉梢,把脑袋仰到天上去了。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积蓄,咣当一声,砸进去了。 王大夫的进仓可不是时候。还是满仓。他一进仓股市就变脸了。当然,他完全有机会从股市里逃脱出来的。如果逃了,他的损失并不是很大。但王大夫怎么会逃呢,对王大夫来说,一分钱的损失也不能接受。他的钱不是钱。是指关节上赤豆大小的肉球。是骨头的变形。是一个又一个通宵。是一声又一声“重一点”。是大拇指累了换到食指。是食指累了换到中指。是中指累了换到肘部。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。是他的血和汗。他舍不得亏。他在等。发财王大夫是不想了,可“本”无论如何总要保住。王大夫就这样被“保本”的念头拖进了无边的深渊。他给一个没有身体、没有嗓音、一辈子也碰不到面的疯子给抓住了,死死卡住了命门。 股市没有翻跟头。股市躺在了地上。撒泼,打滚,抽筋,翻眼,吐唾沫,就是不肯站起来。你奶奶的熊。你奶奶个头。股市怎么就疯成这样了的呢?是谁把它逼疯了的呢。王大夫侧着脑袋,有事没事都守着他的收音机。王大夫从收音机里学到了一个词,叫做“看不见的手”。现在看起来,这只“看不见的手”被人戏耍了,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给逼疯了。在这只“看不见的手”后面,一定还有一只手,它同样是“看不见”的,却更大、更强、更疯。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“看不见的”,也是“看不见的手”,但是,他的这两只“看不见的手”和那两只“看不见的手”比较起来,他的手太渺小、太无力了。他是蚂蚁。而那两只手一个是天,一个是地,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从深圳送到乌拉圭。王大夫没有拍手,只能掰自己的指关节。掰着玩呗。大拇指两响,其余的指头三响。一共是二十八响,劈哩啪啦的,都赶得上一挂小鞭炮了。 钱是疯了。一发疯王大夫有钱了,一发疯王大夫又没钱了。 “我已是满怀疲惫,归来却空空的行囊”。这是一首儿时的老歌,王大夫会唱。2001年的年底,王大夫回到了南京,耳边想起的就是这首歌。王大夫垂头丧气。可是,从另一种意义上,也可以说,王大夫喜气洋洋——小孔毕竟和他一起回来了。小孔没有回蚌埠,而是以一种秘密的姿态和王大夫一起潜入了南京,这里头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。王大夫的母亲高兴得就差蹦了。儿子行啊,行!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腾出来了,特地把儿子领进了厨房。母亲在厨房里对着儿子的耳朵说:“睡她呀,睡了她!一觉醒来她能往哪里逃?”王大夫测过了脸去,生气了。很生气。他厌恶母亲的庸俗。她一辈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侩气。王大夫抬了抬眉梢,把脸拉下了。有些事情就是这样,可以“这样”做,绝对不可以“那样”说。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里一直住到元宵节。小孔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。王大夫的母亲不停地夸,说小孔漂亮,说小孔的皮肤真好,说南京的水土“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里去”,“养人”哪,“我们家小孔”的脸色一天一个样!为了证明给小孔看,王大夫的母亲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,让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。“可是的?你自己说,可是的?”是的。小孔自己也感觉出来了,是滋润多了,脸上的肌肤滑溜得很。但小孔终究是一个女人,突然就明白了这样的变化到底来自于什么样的缘故。小孔害羞得要命,开始慌乱。她的慌乱不是乱动,而是不动。一动不动。身体僵住了。上身绷得直直的。另一只手却捏成了拳头,大拇指被窝在拳心,握得死紧死紧的。盲人就是这点不好,因为自己看不见,无论有什么秘密,总是疑心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,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了。小孔就觉得自己惊心动魄的美好时光全让别人看去了。 王大夫没有浪费这样的时机。利用父母不在的空档,王大夫十分适时地把话题引到正路上来了。王大夫说:“要不,我们就不走了吧。”小孔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,只是说:“那边还有行李呢。”王大夫思忖了一下,说:“去一趟也行。”不过王大夫马上就补充了,“不是又要倒贴两张火车票么?”小孔一想,也是。可还是舍不得,说:“再不我一个人跑一趟吧。”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,拽住了,沉默了好大的一会儿,说:“别走吧。”小孔说,“不就是几天么。”王大夫又沉默,最终说:“我一天也不想离开你。你一走,我等于又瞎了一回。”这句话沉痛了。王大夫是个本分的人,他实话实说的样子听上去就格外的沉痛。小孔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。想了半天,幸福就有点无边无际,往天上升,往地下沉。血却涌在了脸上。小孔心里头想,唉,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脸上跑,气色能不好么。小孔拉着王大夫的手,十分自豪地想,现在的自己一定很“好看”。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,有了切骨的遗憾——她的“气色”王大夫看不见,她的“好看”王大夫也看不见,一辈子都看不见。他要是能看见,还不知道会喜欢成什么样子。遗憾归遗憾,小孔告诉自己,不能贪,现在已经很好了,不能太贪的。再怎么说,她小孔也是一个坐拥爱情的女人了。 小孔留下来了。这边的问题刚刚解决,王大夫的心思却上来了。他当初可是要把小孔带回南京当“老板娘”的。可是,他的店呢?他的店如今又在哪里?夜深人静的时候,王大夫听着小孔均匀的呼吸,依次抚摸着小孔的十个手指头——其实是她八个歪斜的手指缝——睡不着了。他的失眠歪歪斜斜。他的梦同样歪歪斜斜。 犹豫两三天,王大夫还是把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了。说起来王大夫和沙复明之间的渊源深了,从小就同学,一直同学到大专毕业,专业又都是中医推拿。唯一不同的是,毕业之后王大夫去了深圳,沙复明却去了上海。转眼间,两个人又回到南京来了。际遇却是不同。沙复明已经是老板了,王大夫呢,却还是要打工。相必沙老板手指上的小肉球这会儿都已经退光了吧。 这个电话对王大夫来说痛苦了。去年还是前年?前年吧,沙复明的推拿中心刚刚开张,沙复明急于招兵买马,直接把电话拨到了深圳。他希望王大夫能够回来。沙复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艺,有王大夫在,中流砥柱就在,品牌就在,生意就在,声誉就在。为了把王大夫拉回来,沙复明给了王大夫几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,给足了脸面。可以说不挣王大夫的钱了。合股也可以。沙复明说得很清楚了,他就是想让“老王”来“壮一壮门面”。王大夫谢绝了。深圳的钱这样好挣,挪窝做什么呢?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,真正的原因不在这里。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。王大夫不情愿给自己的老同学打工。老同学变成了上下级,总有说不上来的别扭。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。人家“请”的时候没有来,现在,反过来要上门去吆喝。——同样是去,这里头的区别大了。当然,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,南京的推拿中心多着呢,去哪一家不是去?王大夫一心想到沙复明的那边,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孔。 小孔这个人有意思了,哪里都好,有一点却不敢恭维,吝啬得很,说抠门都不为过。钱一旦沾上她的手,她一定要掖在夹肢窝里,你用机关枪也别想嘟噜下来。如果是一般的朋友,这样的毛病王大夫是断然不能接受的,可是,回过头来一想,小孔迟早是自己的老婆,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——不是吝啬,而叫“扒家”。还在深圳的时候,小孔就因为抠,和“前台”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处理好。推拿师和“前台”的关系永远是重要的、特殊的。某种意义上说,一个推拿师能不能和“前台”处理好“关系”,直接关系到盲人的生存。做前台的不是盲人,只能是健全人。她们的眼睛雪亮。客人一进门,是富翁还是穷鬼,她们一眼就看出来了。富翁分配给谁,穷鬼分配给谁,这里头的讲究大了。全在前台的一声吆喝。推拿师是要挣小费的,一天同样做八个钟,结果却是不同,道理就在这里了。当然,店里有店里的规矩,得按次序滚动。可次序又有什么用?次序永远是由人把控的。随便举一个例子,你总要上厕所吧?你上厕所的时候一个大款进来了,前台如果照顾你,先让大款“坐一坐”,“喝杯水”,这有什么破绽么?没有。等你方便完了,轻轻松松地出来了,大款就顺到你的手上了。反过来,你刚刚进了厕所的门,前台立即就给“下一个”安排下去,等你从厕所里头汤汤水水地赶回来,大款已经躺在别人的床上说笑了。——你又能说什么?你什么也说不上来。所以,和前台的关系一定要捋捋顺。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,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,你还怎么活?怎么才能捋捋顺呢?很简单,一个字,塞。塞什么?一个字,钱。对于这样的行为,店里的规章制度极其严格,绝对禁止。可是,推拿师哪里能被一纸空文锁住了手脚,他们挖空了心思也要让前台收下他们的“一点小意思”。眼睛可不是一般的东西,谁不怕?推拿师们图的就是前台的两个眼睛能够睁一只、闭一只。在一睁、一闭之间,盲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。 小孔抠。就是不塞。小孔为自己的抠门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,她十分自豪地告诉王大夫,她是金牛座,喜欢钱,缺了钱就如同缺了氧,连喘气都比平时粗。当然,这是说笑了。小孔为此专门和王大夫讨论过这个问题。小孔其实也不是抠,主要还是气不过。小孔说,我一个盲人,辛辛苦苦挣了几个,反让我塞到她们的眼眶里去,就不!王大夫懂她的意思,可心里头忍不住叹气,个傻丫头啊!王大夫笑着问:“暗地里你吃了很多亏,你知道不知道?”小孔乐呵呵地说:“知道啊。吃了亏,再抠一点,不就又回来了。”王大夫只好把头仰到天上去,她原来是这么算帐的。“你呀,”王大夫把她搂在了怀里,笑着说:“一点也不讲政治。” 王大夫是知道的,小孔到了哪里都是吃亏的祖宗,到了哪里都要挨人家欺负。别看她嘴硬,在深圳,只有老天爷知道她受了多少窝囊气。抠门是一方面,主要还是小孔的心气高。心气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头。王大夫最终铁定了心思要给老同学打工,道理就在这里。再怎么说,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、老同学,小孔不会被人欺负。没有人会敢委屈了她。 王大夫拿起电话,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,喊了一声“沙老板”。沙老板一听到王大夫的声音就高兴得要了命,热情都洋溢到王大夫得耳朵里来了。不过沙老板立即就说了一声“对不起”,说正在“上钟”,说“二十分钟之后你再打过来”。 王大夫关上手机,嘴角抬了上去,笑了。沙复明怎么就忘了,他王大夫也是一个盲人,B-1级,很正宗、很地道的盲人了。盲人就这样,身边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,但是,隔着十万八千里,反过来却能“看得见”,尤其在电话里头。沙复明没有“上钟”。他在前厅。电话里的背景音在那儿呢。对王大夫来说,前厅和推拿房的分别,就如同屁股蛋子左侧和右侧,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,可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。沙复明这小子说话办事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。出息了。有出息啦。 王大夫很生气。然而,王大夫没有让它泛滥。二十分钟之后,还是王大夫把电话打过去了。 “沙老板,生意不错啊!”王大夫说。 “还行。饭还有得吃。” “我就是想到老同学那边去吃饭呢。”王大夫说。 “见笑了。”沙复明说,“你在深圳那么多年,腰粗了不说,大腿和胳膊也粗了。你到我这里来吃饭?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沙复明现在真是会说话了,他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。 王大夫来不及生沙复明的气。王大夫说:“是真的。我人就在南京。如果方便的话,我想到你那边去。你要是不方便,我再想别的办法。” 沙复明听出来了,王大夫不是开玩笑。沙复明点了一根烟,开始给王大夫交底:“是这样,南京的消费你是知道的,不能和深圳比。一个钟六十,贵宾四十五,你提十五。一个月超过一百个钟,你提十六。一百五十个钟你提十八。没有小费。南京人不习惯小费,这你都知道的。” 王大夫都知道。王大夫笑起来了,有些不好意思,说:“我还带了一张嘴呢。” 沙复明明白了,笑着说:“你小子行啊——眼睛怎么样?” “和我一样,B-I级。”王大夫说。 “你行啊,”沙复明说。“小子你行!”沙复明突然提高了嗓音,问:“——结了没有?” “还没呢。” “那行。你们要是结了我就没办法了。你是知道的,吃和住,都归我。你们要是结了,我还得给你们租一个单间,那个钱我付不起。没结就好办了,你住男生宿舍,她住女生宿舍,你看这样好不好?” 王大夫收了线,转过身去对着小孔的那一边,说:“明天我们走一趟。你也看一看,你要是觉得可以,后天我们就上班。” 小孔说:“好的。” 依照先前的计划,王大夫原本并不急着上班。还在深圳的时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,趁着春节,多休息一些日子,要把这段日子当作蜜月来过。他们是这样计划的,真的到了结婚的那一天,反过来,简单一点。盲人的婚礼办得再漂亮,自己总是看不见,还不如就不给别人看了。王大夫说:“这个春节我要让你在蜜罐子里头好好地泡上三十天。”小孔很乖地告诉王大夫,说:“好。我听新郎官的话。” 事实上,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还不足二十天。王大夫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,这里头有实际的原因。这个家他其实呆不长久,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里头闹腾。说起来有意思了,王大夫的小弟其实是个多余的人。在他出身的时候,“计划生育”已经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了——他能来到这个世上,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。小弟弟出身的时候,王大夫已经懂事了,他听得见父母开怀的笑声。年幼的王大夫是高兴的,是那种彻底的解脱;同时,却也是辛酸的,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嫉妒。有时候,王大夫甚至是怀恨在心的,歹毒的闪念都出现过。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歹念,成长起来的王大夫对自己的小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,替他死都心甘情愿。小弟是去年的五一结的婚,结婚的前夕小弟把电话打到深圳,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诉哥哥:“大哥,我就先结了,不等你啦。”王大夫为弟弟高兴,这高兴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,身子都颤动起来了。可王大夫一掐手指头,坏了,坐火车回南京哪里来还得及?王大夫立马就想到了飞机,又有些心疼了。刚想对小弟说“我马上就去订飞机票”,话还没有出口,他的多疑帮了他的忙:——再不是小弟不希望“一个瞎子”坐在他的婚礼上吧?王大夫就说:“哎呀,你怎么也不早几天告诉我?”小弟说:“没事的哥,大老远的干什么呀,不就是结个婚嘛,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。”小弟这么一说,王大夫当即明白了,小弟只是讨要红包来了,没有别的意思。幸亏自己多疑了,要不然,还真的丢了小弟的脸了。王大夫对小弟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,匆匆挂了电话。人却像病了,筋骨被什么抽走了。王大夫一个人来到银行,一个人来到邮局,给小弟电汇了两万元人民币。王大夫本打算汇过去五千块的,因为太伤心,因为自尊心太受伤,王大夫愤怒了,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。一咬牙,翻了两番。王大夫的举动带有赌气的意思,带有一刀两断的意思,这两万块钱打过去,兄弟一场就到这儿了。营业员是一个女的,她接过钱,说:“都是你挣的?”王大夫正伤心,心情糟透了,想告诉她:“不是偷的!”但王大夫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,再说,他也听出来了,女营业员的声音里有赞美的意思。王大夫就笑了,说:“是啊,就我这眼睛,左手只能偷到右手。”自嘲就是幽默。女营业员笑了,邮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。想必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。女营业员欠过上身,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,拍了拍,说:“小伙子,你真了不起,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!”王大夫感谢这笑声,王大夫感谢这抚摸,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,很粗,很猛,猝不及防的。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。小弟啊,小弟啊,我的亲弟弟,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!我不丢你的脸,行吗?行了吧!行了吧?! 回到南京之后,王大夫知道了,许多事情原来都不是小弟的主意,是那个叫“顾晓宁”的女人把小弟弄坏了的。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,顾晓宁是一个气指颐使的女人,一口的城南腔,一开口就是浓郁的刁民气息。不是好东西。小弟也是,一结婚就成了脓包,什么事都由着他的老婆摆布。不能这样啊!王大夫在一秒钟之内就原谅了自己的小弟。他的恨转移了。一听到顾晓宁的声音他的心头就窜火。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担心。小弟没工作,顾晓宁也没工作,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?好在顾晓宁的父亲在部队,住房还比较宽裕,要不然,他们两个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可他们就是有本事把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,今天看看电影,明天坐坐茶馆,后天再KK歌。顾晓宁的身上还能散发着香水的气味。他们怎么就不愁的呢,这日子怎么就过得下去的呢。 王大夫离开这个家其实很久了,十岁上学,住校,一口气住到大专毕业。毕业之后又去了深圳。说起来王大夫十岁的那一年就离开这个家了,断断续续有一些联系。小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王大夫其实是不清楚的。小时候有些刁蛮罢了。王大夫实在弄不懂小弟为什么要娶顾晓宁这样的女人。你听听顾晓宁是怎么和小弟说话的,“瞎说!”“你瞎了眼了!”一点顾忌都没有。听到这样的训斥王大夫是很不高兴的。盲人就这样,对于“瞎”,私下里并不忌讳,自己也说,彼此之间还开开玩笑的时候都有。可是,对外人,多多少少有点多心。顾晓宁这样肆无忌惮,不能说她故意,可她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,也没把这个“嫂子”放在眼里,这是一定的。哥哥不放在眼里也罢了,“嫂子”在这里呢——肆无忌惮了。顾晓宁一来小孔说话就明显少了。她一定是感受到什么了。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。大问题是王大夫从饭桌上看出来的。大年三十,小弟说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饭,结果,《春节联欢晚会》都开始了,没来。大年初一的傍晚他们倒来了一趟,给父母拜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年,和王大夫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,走了。从大年初七开始,真正的问题出现了。每天中午他们准时过来,开饭,吃完了,走人。到了晚饭,他们又来了,吃完了,再走人。日复一日,到了大年十五,王大夫琢磨出意思来了,他们一定以为他和小孔在这里吃白饭。哥哥和小孔能“白吃”,他们怎么能落下?也要到公共食堂里来。 一顿饭没什么,两顿饭没什么,这样天长日久,这样搜刮老人,你们要搜刮到哪一天?老人们过的可是贫寒的日子。这等于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。还咄咄逼人了。一定是顾晓宁这个女人的主意!绝对的!王大夫可以走,可是,小孔的蜜月可怎么办?王大夫什么也不说,骨子里却已是悲愤交加。还没法说了。 没法说也得说,起码要对小孔说明白。蜜月只有以后给人家补了。夜里头和父母一起在客厅里“看”完了《晚间新闻》,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。王大夫坐在床沿,拉住了小孔的手,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小孔却奇怪了,吻住了王大夫,这一来王大夫就更没法说了。小孔一边吻一边给王大夫脱衣裳,直到脱毛衣的时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闲。王大夫刚刚想说,嘴巴却又让小孔的嘴唇赌上了。王大夫知道了,小孔想做。可王大夫一点心情也没有。在郁闷,就犹豫。小孔已经赤条条的了,通身洋溢着她的体温。小孔拉着他躺下了,说:“宝贝,上来。”王大夫其实是有点勉强的,但王大夫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,两个人的身体就连起来了。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,箍住了王大夫的腰,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:“我们是几个人?”王大夫撑起来,说:“一个人。”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,说:“宝贝,回答正确。你要记住,永远记住,我们是一个人。你想什么,要说什么,我都知道。你什么也不要说。我们是一个人,就像现在这个样子,你就在我里面。我们是一个人。”王大夫都听见了。刚想说些什么,一阵大感动,来不及了,体内突然涌上来一阵狂潮,来了。突如其来。他的身子无比凶猛地顶了上去,僵死的,却又是万马奔腾的。差不多就在同时,王大夫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。他的泪水沿着颧骨、下巴,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小孔的脸上。小孔突然张大了嘴巴,想吃他男人的眼泪。这个临时的愿望带来了惊人的后果,小孔也来了。这个短暂的、无法复制的性事是那样的不可思议,还没有来得及运作,什么都没做,却天衣无缝,几乎就完美无缺。小孔迅速放下双腿,躺直了,顶起腰腹,一下子也死了。却又飘浮。是失重并滑行的迹象。已经滑出去了。很危险了。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,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两只大耳朵,揪住它们,死死地拽住它们,眼见得又要脱手了。多危险哪。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,她需要的他的重量。她希望他的体重“镇”在自己的身上。 “——抱紧,——压住,别让我一个人飞出去——我害怕呀。” 第二章 上午十点,是王大夫带着另外的“一张嘴”过来“看一看”的时间,也是沙复明的胃开始疼痛的时间。沙复明的胃痛越来越准时了,上午十点来钟一次,下午三、四点一次,夜里的凌晨左右还有一次。对付胃,沙复明现在很有经验了,只要疼起来,沙复明就要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喜乐,塞到嘴里去,嚼碎了,干咽下去,几分钟之内就止疼了。中医是有用的,但中医永远也不能像西医这样立竿见影。 沙复明在前厅嚼药,王大夫却站在“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”的门口,大声喊了一声“沙老板”。王大夫到底走过码头,他没有喊“老同学”,而是把“沙老板”这三个字喊得格外地有声势,差不多就是卡车上的汽喇叭了。沙复明从里头出来,一来到门口就开始和王大夫寒暄。王大夫首先给沙老板介绍了小孔,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规的,他把小孔叫成了“孔大夫”。沙复明立即就知道了,的确是没有结婚的样子。 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节制,也就是一两分钟,沙复明就把王大夫带到休息区去了。休息区里鸦雀无声。不过王大夫感觉得出来,休息区坐满了人,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。王大夫愣了一下,笑着说:“开会吧?”沙复明说:“开会一般在星期一,今天是业务学习。”王大夫说:“正好啊,我也来学习学习。”沙复明笑着说:“老同学开玩笑了——抽空你还得给他们讲讲。现在的教育马虎得很,一代不如一代,没法说,跟我们那时候没法比了。”王大夫笑出声来,同时也听出门道来了,当着全体员工的面,沙复明给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脸面,连小孔在他的身后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。王大夫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,笑着说:“沙老板客气了。沙老板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一流的。”沙复明不在意人家夸他的手艺,却在意人家夸他的“理论”。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个“有理论”的人。沙复明就笑。王大夫这样说倒也不是拍沙复明的马屁,沙老板的确有手段。短短的几分钟,王大夫已经“看”出来了,生意不论大小,沙复明拾掇得不错。有规有矩。有模有样。王大夫放心了。作为一个打工的,王大夫喜欢的事情有两样,规矩,还有模样。 王大夫的感觉是对的。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有一个特征,不只是做生意,业务培训抓得特别紧。这也是沙复明别出心裁的地方了。培训是假,管理才是真。一般来说,上午十点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时候,沙复明打工的那会儿,经常利用这样的机会睡个回头觉。说起上班时睡觉,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了。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,一闭上眼别人就看出来了。可是,盲人就不一样了,只要坐下来,脑袋一靠就过去了,谁也看不出来。虽说看不出来,但是,谁要是睡觉了,大伙儿还是知道的,说话的声音在那儿呢。被惊醒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,说话的声音不是懒洋洋的就是急促得过了头,反应总归是不一样。沙复明当年就意识到这一点了,暗地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要求:哪一天自己要是当上了老板,绝对不能让员工在推拿中心睡觉。这个现象必须杜绝。客人都是有眼睛的,如果员工们都在打瞌睡,他们所看到的决不是懒散,而是生意上的萧条。反过来,利用空闲的时候开开会,探讨探讨业务,前厅的精气神就不一样,是精益求精的气象。气象很重要,它是波浪,能够一传十,十传百。沙复明是打工出身,知道打工生活里头的ABC,回过头来再做管理,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样。他知道员工们的软肋在哪里。所谓管理,嗨,说白了就是抓软肋。 沙复明带领着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,每一个房间都走到了。王大夫对沙复明的盘子已经估摸出来了,十三四个员工,十七八张床,不算大,可也不算小了。如果王大夫的资金没有被套住,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这样的模样。这么一想王大夫就难受起来了,手指头的关节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响。 最后的一个房间看完了,沙复明后退了一步,把推拉门关上了。王大夫知道,关键的时刻来到了,谈话马上就走入了正题。沙复明的语调是抒情的,意思是,老同学来助阵,他由衷地高兴,由衷地欢迎。所谈的内容却是平等。王大夫懂沙复明的意思,虽说是老同学,他王大夫在这里和别人一样,没有任何的特殊性。王大夫干脆把话挑明了,轻声说:“这个老板放心,我打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既然王大夫把话都说到这儿,沙复明就搓了搓手,说:“那你们就去添置一点东西,生活必需品什么的,我马上打电话到宿舍去,给你们清理床位。”王大夫拍了拍沙复明的肩膀,沙复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。沙复明提高了声音,说:“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们。” 王大夫侧过脑袋,不解了。明明是“沙复明推拿中心”,沙复明为什么要说“沙宗琪推拿中呢?” “是这样,”沙复明解释说,“这个店是我和张宗琪两个人合资的。我一半,他一半,可不就是‘沙宗琪’了么。” “张宗琪是谁?” “我在上海认识的一朋友。” “他现在在哪儿?” “在休息厅呢。” “我还没去看望人家呢。”王大夫说。 “没事。”沙复明说,“时间长着呢。什么人家我家的,我跟他一个人似的。——他在开会。” 王大夫仰起头,做了一个“哦”的动作,却没有发出声音来。心里头似乎松动一些了。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,又立即放下了。原来沙复明的店是合资的。他也只是二分之一个老板。有一点可以肯定了,在上海,他并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强。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,沙复明站在寒风里,仰着头,“看”自己的门面。对这个门面,沙复明是不满意的。严格地说,“沙宗琪盲人推拿”的市口并不好,勉强能够挤进南京的二类地区。二十年前,这地方还是农田呢。但这年头的城市不是别的,是一个热衷于隆胸的女人,贪大,就喜欢把不是乳房的地方变成乳房。这一“隆”,好了,真的值钱了,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类地区了。先干着吧,沙复明对自己说,等生意做好了,做大了,租金再高,再贵,他沙复明也要把他的旗舰店开到一类地区去。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楼或者新街口。 从打工的第一天起,沙复明就不是冲着“自食其力”而去的,他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。“自食其力”,这是一个多么荒谬、多么傲慢、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。可健全人就是对残疾人这样说的。在残疾人的这一头,他们对健全人还有一个称呼,“正常人”。正常人其实是不正常的,无论是当了教师还是做了官员,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,你们要“自食其力”。自我感觉好极了。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“自食其力”,而他们则不需要,他们都有现成的,只等着他们去动筷子;就好像残疾就只要“自食其力”就行了,都没饿死,都没冻死,很了不起了。去你妈的“自食其力”。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彪悍的马力。 沙复明原始积累的进程却惨不忍睹了。马克思说,原始积累伴随着罪恶。沙复明的原始积累没有条件去伴随罪恶,他够不着。沙复明的原始积累所伴随的是牺牲。他牺牲的是自己的健康。年纪轻轻的,沙复明就已经落下了十分严重的颈椎病和胃下垂了。他给多少颈椎病的患者做过理疗?数不过来了。可他自己的颈椎却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,晕起来的时候都想吐。每一次头晕的时候沙复明的脑海里都想着一样东西,钱。要钱干什么?不是为了该死的“自食其力”,是做“本”。他需要“本”。沙复明疯狂地爱上了这个“本”。沙复明晕一次他的眼睛就亮一次,晕到后来,他终于“看到”了。他业已“看到”了生活的真相。这个真相是简明的关系:不是你为别人生产,就是别人为你生产。就这么简单。 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,沙复明相信,他一个人就足以面对整个世界。他是一个读书的好料子。这正是沙复明自视甚高的缘由。他会读书。举一个例子,在他们学习中医经脉和穴位的时候,在王大夫他们还在摸索心腧、肺腧、肾腧、天中、尾中和足三里的时候,沙复明却他通过他的老师,到医学院学习西医的解剖去了。他触摸着尸体,通过尸体,通过骨骼、系统、器脏和肌肉,沙复明对人体一下子就有了一个结构性的把握。中医是好的,但中医有中医的毛病,它的落脚点和归结点都在哲学上,动不动就把人体就牵扯到天地宇宙和阴阳五行上去。它是浅入的,却深出,越走越深奥,越学越玄奥。西医则不。它反了过来,每一个环节都能够深入浅出。西医里的身体有它的物质性和实证性,而不是玄思与冥想。一句话,解剖学更实用,见效更快。一个未来的推拿师,又是盲人,只要把尸体摸清楚,就一定能把活人摆弄好。 沙复明学得很好,可是,和班里的另一位优等生王大夫比较起来,他们的风格不一样了。王大夫同样也学得很好,他知道将来自己要干什么,说白了,就是靠自己的身体吃饭。王大夫就一直在健身。王大夫的课余的时间几乎都泡在了健身房。为了将来能有一个好的臂力与指力,他卧推的重量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二十五公斤。王大夫的胳膊和女同学的大腿一般粗,大拇指一摁就是入木三分的气力。 沙复明却从来不练基本功。沙复明坚信,手艺再好,终究是个手艺人。武功再高,终究是个勇士。沙复明要做的是将军。花那么大的精力在健身房干什么呢?还不如学一点英语和日语呢。后来的事实证明,沙复明的“眼光”是长远的,独到的,战略性的。刚刚到上海打工的时候,只要香水味——外宾——走进来,盲人们就害羞起来了,一个个都不情愿讲话。沙复明的优势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。他用有限的英语或日语和他们打招呼。招呼一打,客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。没有人抱怨沙复明在抢生意。相反,同事们羡慕沙复明,崇敬的心思都有。沙复明的心眼活络了,说外语的信心也上来了,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或日语就小费的问题和国际友人们展开了讨论,其实就是讨价还价。回到宿舍之后还翻译给同事们听。同事们一听吓坏了,这哪里是讨价还价?简直就是国际贸易。简称国贸。他们的嘴巴张开来了。沙复明玩大了。他的生意脱颖而出。忙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来一个五马分尸。 沙复明几乎不要命了,没日没夜地做。他的指法并不出色。但是,老外哪里能懂什么指法?他们就知道肱二头肌、肱三头肌、胸大肌、背阔肌、斜方肌和腹直肌,不知道心腧、隔腧和天中,更不知道摁、压、揉、搓、点、敲、剥。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复明的口头表达,他亲和,机敏,博学,还有因为外语的简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。随便举一个例子,老外看见沙复明穿得很单薄,问他冷不冷。沙复明说,不,我是一个不怕冷的男人。可是,他的英语是这样表达的,“Iamahotman。”这句英语的意思是什么呢?是“我是骚货”。老外们乐坏了,他们想不到这个盲人朋友是如此地风趣。沙复明的出现改变了许多客人对残疾人的基本看法,甚至改变了许多国际友人对中国人的基本看法,“沙先生”是如此地健谈、乐观、open和humer。基于此,沙复明的客人都要提前两三天预定,随叫随到是绝对不可能的。其实,预定的时间也用不了那么长,但是,沙复明就是有如此这般的排场和派头。事情就是这样,越是不好预定,客人就越是愿意等。沙复明的生意蒸蒸日上。到了后来,沙复明几乎不在拉动内需这个问题上动脑经了,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国贸。许多国际友人都知道了,在民凤路和四象路的交界处,有一家推拿中心,在推拿中心里头,有一个了不起的“DorctorSha”。他的手艺和谈吐都“Fantastic”。 但是,隐患出现了。沙复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萧条的迹象。似乎有那么一天,老外反过来和沙复明讨价还价了。沙复明并不知道,这些恰恰都是沙复明的同事们教的。“你可以还价的”,沙复明的一个同事说对老外说,你可以“拦腰之后再拦一刀”。什么叫“拦腰之后再拦一刀”?老外侧着脑袋,费思量了。语言是可以被阻隔的,然而,语言的表达欲望什么样的力量也不可阻挡。沙复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范。他摸到了老外的腹部,另一只巴掌绷得笔直,做出“刀”得形状,举起来了。掌落刀落,老外的身体“咔嚓”一下就被“拦”了一刀;老外惊魂未定,手起刀落,“咔嚓”,膝盖的部位又被“拦”了一刀——老外实际上就只剩下一条毛茸茸的小腿了。老外望着自己的脚,毛茸茸的脚趾头还能够活蹦乱跳,明白了,他并没有遇见义和团。他们谈论的是贸易——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——如何把“一”变成“四分之一”,甚至,八分之一,甚而至于,十六分之一。中国的数字表达太有趣了,像汉赋和唐诗一样瑰丽。“Yeah——”,明白了。我的明白了。“太胖(棒)了,太——胖(棒)啦!” 沙复明的生意急转直下。沙复明却犯错误了。过于庞大和过于坚硬的自尊妨碍了沙复明的判断。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样,沙复明没有能够做到见好就收。他想挽回他的“国际贸易”,用的却是中国人的思维。他在想,我和老外的关系都这样了,都“老朋友”了,他们“不好意思”随便换人的吧。沙复明错了。国际友人好意思。“不好意思”的反而是沙复明自己。后来的情形有意思了,沙复明一听到英语和日语的就惭愧,他似乎是被抛弃了的。想躲。惭愧什么呢?想躲什么呢?沙复明也不知道。可沙复明就是惭愧,生意一落千丈。沙复明的健康偏偏在这样的时候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。 沙复明的身体做学生的时候其实就亏下了。为什么亏下了呢?是因为死读书。盲人其实最不适合“死读书”了。健全人再怎么用功,再怎么“夜以继日”,再怎么“凿壁偷光”,再怎么“焚膏继晷”,终究还有一个白天与黑夜的区别。但是,这区别盲人没有——他们在时间的外面。还有一点,健全人的眼睛在阅读久了之后会出现疲劳,这疲劳在盲人的那一头是不存在的,他们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触觉。——沙复明就“没日没夜”地“读”了,他读医,读文,读史,读艺,读科学,读经济,读上下五千年,读纵横八万里。他必须读。沙复明相信王之唤的那句话,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。这两句诗谁不知道呢?可是,对沙复明来说,这不是诗。是哲学。是励志。一本书就是一层楼。等他“爬”到一定的楼层,他沙复明就有了“千里目”: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;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沙复明相信自己是可以“复明”的,一如父母所期盼的那样。沙复明坚信,每个人一定还有一双眼睛,在心中。他要通过一本又一本的书,把内心的眼睛“打开”来。沙复明在时间的外面,雄心万丈。 他在读。天从来就没有亮过,反过来说,天从来就没有黑过。 学生时代的沙复明究竟太年轻了。一般说来,盲人读书都比较晚,沙复明和同等学历的健全人比较起来,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。但是,再“不小了”,终究还是年轻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特点,身子骨吃得亏。今天亏一点,没事,明天亏一点,没事,后天再亏一点,还是没事。老托尔斯泰说得好:身体就应当是精神的奴隶! 颈椎在沙复明的身体里面,胃也在沙复明的身体里面。沙复明在奴役它们。每一天,沙复明都雄心勃勃地奴役他们。等沙复明意识到它们吃了大亏的时候,它们已不再是奴隶,相反,是贵族的小姐,是林黛玉。动不动就使小性子。不饶人了。 健康永远是需要他人提醒的,比方说:“张三,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?哪儿不舒服了?”在这个问题上,盲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便利。鞋大鞋小,永远只有自己知道。在沙复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时候,沙复明的颈椎和胃已经很成问题了。沙复明忍着,什么也没说。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浑的,骨子里瞧不起倾诉——倾诉下贱。它和要饭没什么两样。沙复明的自尊心则更加巍峨,他可不情愿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诉任何一个人。退一步说,告诉了又有什么用?生意这样好,这样忙,钱不能不挣。一个月就是一万多块呢。一万多块,沙复明过去想都不敢想。沙复明原先有一个长远的计划,争取在四十岁之前当上老板。现在看起来,沙复明的计划过于长远了,很有可能要大大地提前。为此,对病痛,沙复明选择了忍。再忍忍,再忍一忍吧。只要开了店,自己也成了“资产阶级”,会有人为自己“生产”健康、舒服和金钱的。颈椎,还有胃,反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部位。沙复明是半个医生,他“有数”。说到底也就是不舒服而已。 从表面上说,是颈椎与胃和沙复明过不去,事实上,还是沙复明的职业和颈椎与胃过不去。单说胃,沙复明亏欠它实在是太多了。因为熬夜读书的缘故,沙复明从学生时代就不吃早饭了。打工之后的情形则更严重,推拿师的工作主要在夜间,第二天的早上就格外地恋床,早饭往往就顾不上了。中饭又是在什么时候吃呢?沙复明自己作不了主,一切都取决于客人。客人在手上,你总不能去吃饭吧?另一种情况也是常见的,正吃着呢,客人来了,怎么办呢?——最简明的选择则是快。说起吃饭的快,就不能不说沙复明吃饭的动作,在许许多多的时候,沙复明从来就不是“吃”,而是“喝”。他把饭菜搅拌在一起,再把汤浇进去,这一来干饭就成了稀饭,不着咀嚼,呼噜,呼噜,再呼噜,嘴巴象征性地动几动,完了,全在肚子里了。吃得快算不上本事,哪一个做推拿的吃得不快?关键是又多又快。不多不行,早饭已经省略了,而晚饭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沙复明的每一天其实都靠这顿午饭垫底了,所以,要努力地、用功地“喝”。因为“喝”得太饱,太足,问题来了。一般来说,客人在午饭过后并不喜欢推拿,而是选择足疗,在足疗的按、捏、推、揉当中,好好地补上一个午觉。可足疗必须是坐着做的,一坐,沙复明的胃部就“顶”在了那里,撑得要吐。即使打一个饱嗝,也要将身子直起来,脖子仰上去。——这是饱罪;饿罪也有,其实更不好受。要是回忆起来的话,沙复明经受得更多的主要还是饿罪。一般来说,每天的凌晨一点钟过后,沙复明就萎顿了。年轻人有一个特点,人在萎顿的时候胃却无比地精神。饿到一定的地步,胃就变得神经质,狠刀刀的,凭空伸出了五根手指头。它们在胃的内部,不停地推,拉,搓,揉,指法一点也不必沙复明差。 沙复明的胃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坏掉的,后来就开始痛。沙复明没有吃药。郑智化唱得好: 他说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——为什么 郑智化是残疾人。为了励志,他的旋律是进取的,豪迈的,有温情的一面,却更有铿锵和无畏的一面。沙复明有理由相信,郑智化是特地唱给他听的。是啊,这点痛算什么?擦干泪不要问——为什么。其实沙复明也不需要擦干泪,他不会流泪。他瞧不起眼泪。 胃后来就不痛了,改成了疼。痛和疼有什么区别呢?从语义上说,似乎并没有。沙复明想了想,区别好像又是有的。痛是一个面积,有它的散发性,是拓展的,很钝,类似于推拿里的“搓”和“揉”。疼却是一个点,是集中起来的,很锐利。它往深处去,越来越尖,是推拿里的“点”。到后来这疼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,变成了“撕”。怎么会是“撕”的呢?胃里的两只手又是从哪里来的? 第三章 王大夫在“男生宿舍”住下来了。所有的“男生宿舍”都一样,它是由商品房的住宅改装过来的,通常说来,在“主卧”、、“客室”和“书房”里头,安置三组床或四组床,上下铺,每一间房里住着六到八个人。 王大夫刚到,不可能有选择的机会,当然是上铺了。王大夫多少有些失望。恋爱中的人就这样,对下铺有一种本能地渴望,方便哪。当然,王大夫没有抱怨。他一把抓住上铺的围栏,用力拽了一把,床铺却纹丝不动。王大夫知道了,床位一定是用膨胀螺丝固定在墙面上了。这个小小的细节让王大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。看起来沙复明这个人还行。盲人老板就是这点好,在健全人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上,他们周到得多,关键是,知道把他们的体贴用在恰当的地方。 下铺是小马。依照以往的经验,王大夫对小马分外地客气了。在集体宿舍,上下铺的关系通常都是微妙的,彼此很热情,其实又不好处。弄不好就是麻烦。这麻烦并不大,通常也说不出口,最容易别扭了。王大夫可不想和任何人别扭,是打工,又不是打江山,干吗呢。和气生财吧。王大夫就对小马客气。不过王大夫很快就明白过来了,他对小马的客气有些多余了。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闷葫芦,你对他好是这样,你对他不好也还是这样。他不对任何人好,他也不对任何人坏。 小马还小,也就是二十出头。如果没有九岁时的那一场车祸,小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?小马现在又是什么一副样子呢?这是一个假设。一个无聊的、无用的、却又是缭绕不去的假设。闲来无事的时候,小马就喜欢这样的假设,时间久了,他就陷进去了,一个人恍惚在自己的梦里。从表面上看,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,没有断肢,没有恐怖的、大面积的伤痕。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。小马彻底瞎了,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。 小马的眼睛却又是好好的,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。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区,其实也有。眼珠子更活络一些。在他静思或动怒的时候,他的眼珠子习惯于移动,在左和右的之间飘忽不定。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。正因为看不出来,小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烦。举一个例子,坐公共汽车——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,小马当然也可以免票。然而,没有一个司机相信他有残疾。这一来尴尬了。小马遇上过一次,刚刚上车,司机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:乘客们注意了,请自觉补票。小马一听到“自觉”两个字就明白了,司机的话有所指。盯上他了。小马站在过道里,死死地拽着扶手,不想说什么。哪一个盲人愿意把“我是盲人”挂在嘴边?吃饱了撑的。小马不开口,不动。司机有意思了,偏偏就是个执着的人。他端起茶杯,开始喝水,十分悠闲地在那里等。引擎在空转,怠速匀和,也在那里等。等过来等过去,车厢里怪异了,有了令人冷齿的肃静。僵持了几十秒,小马到底没能扛住。补票是不可能的,他丢不起那个脸;那就只有下车了。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。引擎“轰”地一声,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,像看不见的安慰,又像看不见的讥讽。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了侮辱,极度地愤怒。却笑了。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,挂在了脸上,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。——我这个瞎子还做不成了,大众不答应。笑归笑,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。他学会了拒绝,他拒绝——其实是恐惧——一切与“公共”有关的事物。呆在屋子里挺好。小马可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:先生们女士们,我是瞎子,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! 不过小马帅。所有见过小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,他是个标准的小帅哥。一开始小马并不相信,生气了。认定了别人是在挖苦他。可是,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,小马于是平静下来了,第一次认可了别人的看法,他是帅的。小马的眼睛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瞎掉了,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模样呢?小马真的想不起来了。像一个梦。是遥不可及的样子。小马其实已经把自己的脸给弄忘了。很遗憾的。现在好了,小马自己也确认了,他帅。Sh-u-ai-Shuai。一共有三个音节,整个发音的过程是复杂的,却紧凑,干脆。去声。很好听。大概就是这样了吧。 很帅的小马有一点帅中不足,在脖子上。他的脖子上有一块面积惊人的疤痕。那不是车祸的纪念,是他自己留下来的。车祸之后小马很快就能站立了,眼睛却失去了应有的目光。小马很急。父亲向他保证,没事,很快就会好的。小马就此陷入了等待,其实是漫长的治疗历程。父亲带着小马,可以说马不停蹄。他们展转于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西安、哈尔滨、成都,最远的一次他们甚至去了拉萨。他们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,在医院与医院之间辗转,年少的小马一直在路上,他抵达的从来就不是目的地,而是失望。可是,父亲却是热情洋溢的,他的热情是至死不渝的样子。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宝贝儿子保证,不要急,会好的,爸爸一定能够让你重建光明。小马尾随着父亲,希望,再希望。心里头却越来越急。他要“看”。他想“看”。该死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。其实是睁开的。他的手就开始撕,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。可是,再怎么努力,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。他就抓住父亲,暴怒了,开始咬。他咬住了父亲的手,不松。这是发生在拉萨的事情。可父亲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——在南京,他们漫长旅程的起点,一位眼科医生从德国回来了,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。小马知道德国,那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。小马的父亲把小马抱起来,大声地说:“孩子,咱们回南京,这一次一定会好的,我向你保证,会好的!” “从德国回来的”医生不再遥远,他的手已经能够抚摸小马的脸庞了。九岁的小马顿时就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。他相信远方。他从来都不相信“身边”的人,他从来也不相信“身边”的事。既然“从德国回来的”手都能够抚摸他的脸庞,那么,这只手就不再遥远。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马的预感,令人震惊的事情到底发生了,父亲把医生摁在了地上,他动用了他的拳头。事情就发生在过道的那一头,离小马很远。照理说小马是不可能听见的,可是,小马就是听见了。他的耳朵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奇迹,小马全听见了。父亲和那个医生一直鬼鬼祟祟的,在说着什么,父亲后来就下跪了。跪下去的父亲并没有能够打动“从德国会来的”医生,他扑了上去,一把就把医生摁在了地上。父亲在命令医生,让医生对他的儿子保证,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。医生拒绝了。小马听见医生清清楚楚地说:“这不可能。”父亲就动了拳头。 九岁的小马就是在这个时候爆炸的。小马的爆炸与任何爆炸都不相同,他的爆炸惊人地冷静。没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。他躺在病床上,耳朵的注意力已经挪移出去了。他听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东西,有人在用勺子,有人在用碗。他听到了勺子与碗清脆的撞击声。多么地悦耳,多么地悠扬。 小马扶着墙,过去了。他扶着门框,笑着说:“阿姨,能不能给我吃一口?” 小马把脸让过去,小声地说:“不要你喂,我自己吃。” 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马的右手,勺子则塞在了小马的左手上。小马接过碗,接过勺,没有吃。“咣当”一声,他把碗砸在了门框上,手里却捏着一块瓷片。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,还割。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。“阿姨”吓傻了,想喊,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,反而失去了声音。小马的血像弹片,飞出来了。他成功地引爆了,心情无比地轻快。血真烫啊,飞飞扬扬。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,他忘了,这不是大街,也不是公园。这里是医院。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,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。疤还和小马一起长,小马越长越高,疤痕则越长越宽,越长越长。 也许是太过惊心触目的缘故,不少散客一趟下来就能看到小马脖子上的疤。他们很好奇。想问。不方便,就绕着弯子做语言上的铺垫。小马是一个很闷的人,几乎不说话。碰到这样的时候小马反而把话挑明了,不挑明了反而要说更多的话。“你想知道这块疤吧?”小马说。客人只好惭愧地说:“是。”小马就拖声拖气地解释说:“眼睛看不见了嘛,看不见就着急了嘛,急到后来就不想活了嘛。我自己弄的。” “噢——”客人不放心了,“现在呢?” “现在?现在不着急了。现在还着什么急呢。”小马的这句话是微笑着说的。他的语气是安宁的,平和的。说完了,小马就再也不说什么了。 既然小马不喜欢开口,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。不过,回到宿舍,王大夫对小马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礼貌。睡觉之前一般要和小马说上几句。话不多,都是短句,有时候只有几个字。也就是三四个回合。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话题挑起来。不能小看了这几句话,要想融洽上下铺的关系,这些就都是必须的。从年龄上说,王大夫比小马大很多,他犯不着的。但是,王大夫坚持下来了。他这样做有他的理由。王大夫是盲人,先天的,小马也是盲人,却是后天的。同样是盲人,先天的和后天的有区别,这里头的区别也许是天和地地区别。不把这里头的区分弄清楚,你在江湖上肯定就没法混。 就说沉默。在公众面前,盲人大多都沉默。可沉默有多种多样。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,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,如此这般罢了。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,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。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,也就是炼狱。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。在炼狱的入口处,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、大崩溃。它是狂躁的,暴戾的,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,直至一片废墟。在记忆的深处,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,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。因为关系的缺失,世界一下子变深了,变硬了,变远了,关键是,变得诡秘莫测,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。为了应付,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,杀人。他必须把自己杀死。这杀人不是用刀,不是用抢,是用火。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。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。什么叫凤凰涅槃?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。 光烧死是不够的。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,那就是重塑自我。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。他需要时间。他是雕塑家。他不是艺术大师。他的工序是混乱的,这里一凿,那里一斧。当他再生的时候,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。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。通常,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。他不爱他自己。他就沉默了。 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。仿佛没有内容,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。他的沉默是矫枉过正的。他的寂静是矫枉过正的。他的澹定也是矫枉过正的。他必须矫枉过正,并使矫枉过正上升到信仰的高度。在信仰的指引下,现在的“我”成了上帝,而过去的“我”只能是魔鬼。可魔鬼依然在体内,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:过去的“我”是三千年前的业障,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。蛇是多么地生动啊,它妖娆,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,稍有不甚就将可以让你万劫不复。在两个“我”之间,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。他易怒。他要克制他的易怒。 从这个意义上说,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中年和老年。在涅槃之后,他直接抵达了沧桑。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,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。他透彻,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。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,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直漆黑的瞳孔——装满了所有的人,唯独没有他自己。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,时而又温和缠绵。它懂得隔岸观火、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。离地三尺有神灵。 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。那不是本色,也不是本能,那是一种炉火纯净的技能。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,他可以几个小时、几个星期、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。对他来说,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。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。它不是流水线。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模机,像生产肥皂或拖鞋那样,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、等质的、等重的日子。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,今天多一点,明天少一点,后天又多一点。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,它让生活变得有趣、可爱,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。 小马的生活里有了加法。日子过得好好的,王大夫加进来了,小孔也加进来了。 小孔第一次来到小马的宿舍已经是深夜的一点多钟了。推拿师一般要工作到夜间的十二点钟,十二点钟一刻左右,他们“回家”了。一般来说,推拿师们是不说“下班”的,他们直接把下班说成“回家”。一口气干了十四五个小时的体力活,突然轻松下来,身子骨就有点犯贱,随便往哪里一靠都像是“回家”。回到家,他们不会立即就洗、马上就睡,总要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,那是非常享受的。毕竟是集体生活,不可能总安静,热闹的时候也有。冷不丁有谁来了兴致,那就吃点东西。吃着吃着,高兴了,就开始扯皮,扯蛋。说说,笑笑,打打,闹闹。在“家里”头聊天实在是舒服了,没有任何主题,他们就东拉西扯了。他们聊冰淇淋,聊地铁一号线,聊迪斯尼、银行利息、各自的老同学、汽车、中国足球、客人们留下来的“段子”、房地产、羊肉串、电影明星、股票、中东问题、白日梦、日本大选、耐克运动鞋、春节晚会、莎士比亚、包二奶、奥运会、脚气病、烤馒头与面包的区别、NBA、恋爱、艾滋病、慈善。逮着什么聊什么。聊得好好的,争起来了,一不小心还伤了和气。伤了和气也不要紧,修补一下又回来了。当然,有时候,为了更好地聊,“男生”和“女生”之间的串门就不可避免了。这一来聊天就要升级了,往往会起哄。他们的起哄往往还伴随着磕瓜子的声音,收音机的声音——股市行情,评书、体育新闻,点播,心理咨询,广告。当然,再怎么串,规矩是有的。一般来说,上半场在女生的宿舍,到了下半场,场子就摆到男生的这一边来。女生在临睡之前总有一些复杂的工序,是上床之前必要的铺垫。女生总是有诸多不便之处的。哪里能像“臭男人”,臭袜子还没脱就打上呼噜了。 深夜一点多钟,小孔终于来到了王大夫的宿舍。一进门徐泰来就喊了小孔一声“嫂子”。这个称呼有点怪。其实说起来也不怪,王大夫来的日子并不长,可有人已经开始叫王大夫“大哥”了。王大夫就这样,一见面就知道是特别老实的那一类。厚道,强壮,勤快,却嘴笨。是可以吃亏、能够受气的那一路。脑子又不活络,说话慢腾腾的,还有软绵绵的笑容衬在后头——这些都是“大哥”的特征。他都当上“大哥”,小孔不是“嫂子”又是什么。 徐泰来并不喜欢笑闹,平日里挺本分的一个人。就是这样一个本分的人,硬是笨嘴笨舌地把小孔叫做了“嫂子”,效果出来了。一个未婚的女子被人叫做“嫂子”,怎么说也是一件有趣的事。是水深的样子。是心照不宣的样子。好玩了。有了谐谑的意思。大伙儿顿时就哄了起来,一起“嫂子”长,“嫂子”短。小孔没有料到这一出,愣住了。她刚刚洗过澡,特地把自己简单地拾掇了一下,一进门居然就成了“嫂子”了。小孔就是不知道怎样才好。 小孔在杂乱的人声里听到钢丝床的声音,“咯吱”一声。知道了,是王大夫在给她挪座位。小孔循声走过去,当然没法坐到王大夫的上铺上去,只能一屁股坐在小马的下铺上。是正中央。小孔有数得很,她的左侧是王大夫,右一侧只能是小马了。小孔还没有来得及和小马打招呼,张一光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,张一光的审判就已经开始了。 张一光来自贾汪煤矿,做过十六年的矿工,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,是“家”里头特别热闹的一个人。张一光在推拿中心其实是有些不协调的。首先是因为年纪。出来讨生活的盲人大多都年轻,平均下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岁,张一光却已经“奔四”,显然是老了。说张一光在推拿中心不协调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老,还有这样的一层意思,张一光是不能算作“盲人”。三十五岁之前,这家伙一直都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,也许还是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。三十五岁之后,他的眼睛再也不能炯炯有神和虎视眈眈了,一场瓦斯爆炸把他的两只瞳孔彻底留在了井下。眼睛坏了,怎么办呢?张一光半路出家,做起了推拿。和其他的推拿师比较起来,张一光没有“出生”,人又粗,哪里能吃推拿这碗饭?可张一光有张一光的杀手锏,力量出奇地大,还不惜力气,客人一上手就“呼哧呼哧”地用蛮,几乎能从客人的身上采出煤炭来。有一路的客人特别地喜欢他。沙复明看中了他的这一点,把他收下了。生意还就是不错。不过张一光年纪再大也没有人喊他大哥。他是为长不尊的。一点做老大的样子都没有。他最大的特点就是“过火”,很少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事情来。就说和人相处吧,好起来真好,热情得没数,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下酒;狠起来又真狠,也没数,一翻脸就上手。他在盲人堆里其实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。 张一光撑着床框,站起来了,首先宣布了“这个家”的规矩——所有新来的人都必须在这里接受审讯,要不然就不再是“一家子”。“嫂子”也不能例外。小孔当然知道这是玩笑,却多多少少有些紧张。张一光这家伙结过婚哪,都有两个孩子了,他在拷问的“业务”上一定是很“专业”的。小孔的担心很正确。果然,张一光一上来就把审问的内容集中到“大哥”和“嫂子”的“关系”上来了,偏偏又没有赤裸裸,而是拐着特别有意思的弯,以一种无比素净方法把“特殊”的内容都概括进去,诱导你去联想,一联想就不妙了,叫你不知道怎么说才好。 “先活动活动脑经,来一个智力测验,猜谜。”张一光说,“说,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,打一成语,哪四个字?” 哪四个字呢?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,可干的事情可以说上一辈子,四个字哪里能概括得了。 张一光说:“凶多吉少。” 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怎么就“凶多吉少”了呢?可是,大伙儿很快就明白过来了,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,可不是“胸多鸡少”么。大伙儿笑翻了。这家伙是活宝。是推拿中心的潘长江或赵本山。他的一张嘴就是那么能“搞”。 脑子“活动”过了,张一光却把嫂子撇开了,转过脸去拷问王大夫。张一光说,昨天下午有一个客人夸嫂子的身材好,说,嫂子的身材该有的都有,该没的都没。——你说说,嫂子的身上究竟什么该有,什么该没? 大伙儿都笑。王大夫也笑。虽说笑得不自然,王大夫的心里头还是实打实的幸福了。嫂子被人夸了,开心的当然是大哥。这还用说么。小孔却扛不住了,也不好说什么,只能不停地挪屁股。似乎她的身体离王大夫远了,她和大哥就可以脱掉干系。可这又有什么用?张一光一直在逼。张一光逼一次小孔就往小马的身边挪一次,挪到后来,小孔的身体几乎都靠在小马的身上了。 王大夫的嘴多笨,一转眼已经被张一光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。小孔慌不择路,站起来了,突然就擂了小马一拳头,还挺重。小孔说:“小马,我被人欺负,你也不帮帮我!” 小马其实在走神。“家里”的事小马从来不掺和,他所热衷的事情就是走神。从小孔走进“男生宿舍”的那一刻起,小马一直是默然的。没想到嫂子径直就走到小马的床边。小马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嫂子身上的气味了。准确地说,嫂子身上的气味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小马了。是嫂子头发的气味。嫂子刚洗了头,湿漉漉的。香波还残留在头发上。但头发上残留的香波就再也不是香波,头发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头发,香波与头发产生了某种神奇的化学反应,嫂子一下子就香了。小马无缘无故地一阵紧张。其实是被感动了。嫂子真好闻哪。小马完全忽略了张一光汹涌的拷问,他能够确认的只有一点,嫂子在向他挪动。嫂子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地往逼近他小马。小马被嫂子的气味笼罩了。嫂子的气味有手指,嫂子的气味有胳膊,完全可以抚摸、搀扶,或者拥抱。小马全神贯注,无缘无故地被嫂子拥抱了。小马的鼻孔好一阵翕张,想深呼吸,却没敢。只好摒住。这一来窒息了。 嫂子哪里有功夫探究小马的秘密,她只想转移目标。为了把王大夫从窘境当中开脱出来,她软绵绵的拳头不停地砸在小马的身上。 “小马,你坏!” 小马抬起头,说:“嫂子,我不坏。” 小马这样说确实是诚心诚意的,甚至是诚惶诚恐的。但他的诚心诚意和诚惶诚恐都不是时候。在如此这般的氛围里,小马的“我不坏”俏皮了。往严重里说,挑逗了。其实是参与进去了。小马平日里不说话的,没想到一开口也能够这样的逗人。语言就是这样,沉默的人一开口就等同于幽默。 大伙儿的笑声使小孔坚信了,小马也在“使坏”。小孔站起来了,用夸张的语气说:“要死了小马,我一直以为你老实,你闷坏!你比坏还要坏!”话是这么说的,其实小孔很得意了,她小小的计谋得逞了,大伙儿的注意力到底还是转移到小马的这边来了。为什么不把动静做得更大一点呢?小孔一不做,二不休。趁着得意,也许还有轻浮的快乐,小孔的双手一下子就掐住了小马的脖子,当然,她有数,是很轻的。小孔大声地说:“小马,你坏不坏?” 这里又要说到盲人的一个特征了,因为彼此都看不见,他们就缺少了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,当他们难得在一起嘻笑或起哄的时候,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脚并用,也就是“动手动脚”的。在这个问题上,他们没有忌讳。说说话,开开玩笑,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,这里挠一下,那里掐一把,这才是好朋友之间应有的做派。如果两个人的身体从来不接触,它的严重程度等同于健全人故意避开目光,不是心怀鬼胎,就是互不买账。 小马弄不懂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。可嫂子的双手已经掐在小马的脖子上了。小马在不意之间居然和嫂子肌肤相亲了。嫂子一边掐还一边给自己的动作配音,以显示她下手特别地重,都能把小马掐死。她的身体开始摇晃,头发就澎湃起来。嫂子的发稍有好几下都扫到小马的面庞了。湿漉漉的,像深入人心的鞭打。 “你坏不坏?”嫂子喊道。 “我坏。” 小马没想到他的“我坏”也成了一个笑料。不自不觉的,小马已经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演变成事态的主角了。还没有来得及辨析个中的滋味,小马彻底地乱了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起手脚来的。他的胳膊突然碰到了一样东西,是两砣。肉乎乎的。绵软,却坚韧有力,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固执。小马顿时就回到了九岁。这个感觉惊奇了。稍纵即逝。有一种幼稚的、蓬勃的力量。小马僵住了,再不敢动。他的胳膊僵死在九岁的那一年。他死去的母亲。生日蛋糕。鲜红鲜红蜡烛所做成的“9”。光芒四射。“咚”的一声。车子翻了。头发的气味铺天盖地。乳房。该有的都有。嫂子。蠢蠢欲动。窒息。 小马突然就是一阵热泪盈眶。他仰起脸来。他捂住了嫂子的手,说:“嫂子。” 大伙儿又是一阵笑。这阵笑肆掠了。是通常所说的“浪笑”。谁能想得到,闷不吭声的小马会是这样一个冷面的杀手。他比张一光还要能“搞”。 “我不是嫂子,”小孔故作严肃地喊道,“我是小孔!” “你不是小孔,”小马一样严肃地回答说,“你是嫂子。” 在众人的笑闹中小孔生气了。当然,假装的。这个小马,实在是太坏太坏了,逗死人不偿命的。小孔能有什么办法?小孔拿小马一点办法也没有。好在小孔在骨子里对“嫂子”这个称呼是满意的,小孔气馁了,说:“嫂子就嫂子吧。” 不过,“嫂子”这个称号不是任何一个未婚女人马上就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的,这里头需要一个扭捏和害羞的进程。小孔在害羞的过程中拉住了小马的手,故意捏了一把。其实是告诫他了,看我下一次怎么收拾你。 小马意识到了来自于嫂子的威胁。他抿了一下嘴。这一抿不要紧,小马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笑。这个隐蔽的表情是那样地没有缘由。他清清楚楚的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别的缝隙,有一种无法确定的东西从缝隙里钻进去了。是他关于母亲的模糊的记忆。有点凉。有点温暖。时间这东西真的太古怪了,它从来就不可能过去。它始终藏匿在表情的深处,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。 王大夫远远地坐在床的另一侧,喜滋滋的。他也在笑。他掏出了香烟,打了一圈,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。这也是小孔的一点小遗憾了。王大夫哪里都好,他可以为小孔去死,这一点小孔是相信的。但是,有一点王大夫却做不到,他永远也不能够替小孔说话。说到底还是他的嘴太笨了。 小孔又能说什么呢。小孔不能。玩笑平息下来了。小孔只能拉着小马的手,有那么一点失神。当然是关于王大夫的。因为失神,她所有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,不知道何去何从。小马的手就这么被嫂子抓着,身体一点一点地漂浮起来了。他是一只气球。而嫂子只能是另一只气球。他们一起漂浮起来了。小马注意到,天空并不是无垠的,它是一个锥体。无论它有多么地辽阔,到后来,它只能归结到一个尖尖的顶。两只气球就这样在天空里十分被动地相遇了,在尖尖的塔顶里头,其实他们不是两只气球,是两匹马。天马在行空。没有体重。只有青草和毛发的气味。它们厮守在一起。摩擦。还有一些疲惫的动作。 小孔的第一次串门很不成功。从另外的一个意义上说,又是很成功的。小孔,还有王大夫,和同事们的关系一下子融洽了。融洽向来都有一个标志,彼此之间可以打打闹闹。打打闹闹是重要的,说不上推心置腹,却可以和和美美。是一种仅次于友谊的人际。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串门,小孔习惯于在每晚的睡眠之前到王大夫的这边来一次,坐下来,聊一聊。当然,都是在洗完澡之后。很快就成了规律。盲人是很容易养成规律的。他们特别在意培养并遵守生活上的规律,一般不轻易更改。一件事,如果第一次是这么做的,接下来他们也一定还是怎么做。规律是他们的命根子,要不然就会吃苦头。随便举一个例子,走路时拐弯,你一定得按照以往的规律走,——多一步你不能拐,少一步你同样不能拐。一拐你的门牙就没了。 新的规律养成了,小孔和王大夫之间旧的规律却中断了。自从来到南京的那一天起,小孔和王大夫的生活里头多出了一样规律,每天晚上做两次爱。第一次是大动作。王大夫的第一次往往特别地野,是地动山摇的架式,拼命的架势,吃人的架势;第二次却非常地小,又琐碎又怜惜,充满了神奇的缱绻与出格的缠绵。如果说,第一次是做爱的话,第二次则完全是恋爱。小孔都喜欢。如果一定要挑,小孔也许会挑第二次,太销魂了。然而,也只是十几天的功夫,这个规律中断了。随着他们再一次的打工,他们的大动作与小动作一起没了。一到下班的时候,回到“家”,小孔就特别特别地“想”。起初是脑子“想”,后来身子也跟着一起“想”。脑子想还好办,身子一想就麻烦了,太折磨人了。小孔恍恍惚惚的,热热烫烫的。欲火中烧了。 这一来小孔每一次串门的情态就格外地复杂。外人不知道罢了。也许连王大夫都不一定知道。小孔很沮丧,人却特别地兴奋。沮丧和兴奋的力量都特别地大,是正比例的关系,拉力十足了。这时的小孔其实很容易生气,很容易伤感,很容易动感情。落实到举止上,有意思了,喜欢发嗲,格外地渴望撒娇。娇滴滴的样子出来了。她多想扑到王大夫的怀里去啊,哪怕什么都不“做”,让王大夫的胳膊箍一箍,让王大夫的嘴巴咂一咂,其实就好了。胡搅蛮缠一通也行。可是,在集体宿舍里头这怎么可以呢?不可以。小孔自己都不知道,她悄悄地绕了一个大弯子,把她的娇,还有她的嗲,一股脑儿撒到小马的头上去了。她就是喜欢和小马疯。嘴上是这样,手上也是这样。 小马的幸福在一天一天地滋生。对嫂子的气味着迷了。小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描述嫂子的气味,干脆,他把这股子博大的气味叫做了嫂子。这一来嫂子就无所不在了,仿佛搀着小马的手,走在了地板上,走在了箱子上,走在了椅子上,走在了墙壁上,走在了窗户上,走在了天花板上,甚至,走在了枕头上。这一来男生宿舍不再是男生宿舍了,成了小马九岁的大街。九岁的大街是多么地迷人,在大商场和大酒店之外,到处悬挂着热带水果,耐克篮球,阿迪达T恤以及冰淇淋的大幅广告。嫂子引领着小马,她不只是和善,也霸蛮。嫂子把小马管教得死死的了。母亲原来也厉声管教过小马的,小马却逆反得很,一直在反抗。可小马在嫂子的面前就不反抗,就让她笑眯眯地挖苦吧,就让她甜滋滋地挤兑吧,就让她软绵绵地收拾吧。小马心甘情愿了。似乎还有了默契。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。 那个星期二的晚上嫂子没有来。她感冒了,小马能听见嫂子遥远的咳嗽。小马一直坐在床沿上,不想睡,无所事事,骨子里在等。等到后来,差不多男生和女生宿舍的人都睡了,小马知道,今天等不来了。小马没有脱衣服,躺下了。他开始努力,企图用自己的鼻子来发明嫂子的气味。这是一次令人绝望的尝试,小马失败了。没有。什么都没有。该有的没有。不该有的也没有。小马在绝望之中抚摸起自己的床单,他希望能找到嫂子的头发,哪怕只有一根。小马同样没有找到。但这次荒谬的举动让小马想起了一件事,他的手臂与嫂子的胸脯那一次神秘的接触,隔着干燥而又柔和的纺织物。他的下身体就是在这个妙不可言的瞬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,越来越大,越来越粗,越来越硬。王大夫就在这个时候翻了一个身,同时还补充了一次咳嗽。小马吓住了,警觉起来。他把王大夫的咳嗽理解成了警告。他不想再坚硬,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径。相反,有些东西在变本加厉。 第四章 都红来到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比王大夫和小孔还要早些,当然,也早不到那里去,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。她是季婷婷推荐到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来的。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,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,都红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厮守在一起。说厮守其实有些过分了,推拿师们的生活半径就这么大,无非就是推拿中心的这点地盘,再不就是宿舍。要是说厮守,十几号人其实每一天都厮守在一起。但是,就在这样的拥挤里,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有一些亲疏。她和她要好一些,他和他走动得要多一些,这些都是常有的。不过,都红只和季婷婷也就厮守了一两个月,很快就和高唯走到一起去了。 高唯是前台。健全人。如果都红的视力正常,都红一定可以发现,高唯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。还爱笑,一笑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就没有任何东西了,只有星星点点的一些光。大眼睛迷人,小眼睛醉人。高唯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实在是醉人的。都红看不见,当然不可能被高唯的小眼睛醉倒。可都红和高唯一天天好起来了,这是真的。好到什么地步了呢?高唯每天都要用她的三轮车接送都红上下班。盲人的行动是困难的,最大的困难还在路上。现在,有了高唯这样的无私,都红方便了。不知不觉,都红把季婷婷撇在了一边。即使到了吃饭的时间,都红也要和高唯肩并着肩,一起咀嚼,并一起下咽。 高唯前来应聘的时候还不会骑三轮车。自行车当然骑得很利落了。来到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的第一天,沙复明给高唯提出了一个要求,赶紧地学会三轮车。高唯说:“自行车两个轮子,我骑上去就跟玩似的,三轮车有三个轮子,还不是上去就走么?”沙复明就让高唯到门口去试试。一试,出洋相了。高唯居然拿她的三轮车和墙面对着干,一边撞还一边叫。所有的盲人都听到了高唯失措的呼喊,最终,“咚”的一声,高唯和三轮车一起被墙面弹回来了。笑死了。 高唯从地上爬起来,研究了一番,明白了。自行车虽然有龙头,但拐弯主要还是借助于身体的重心,龙头反而是辅助性的了。三轮车因为有三个轮子的缘故,它和路面的关系是固定的。到了拐弯的时刻,骑车的人还是习惯于偏转身体的重心,可这一次不管用了,三轮车还是顺着原先的方向往前冲。那就刹车吧,不行。三轮车的刹车不在龙头底下,用的是手拉,情急之中你想不起来也用不起来。这一来车身就失控了。高唯的运气好,她试车的时候前面是墙,如果是长江,三轮车也照样冲下去,高唯她叫得再响也没有用。 前台最要紧的工作是安排客人,制表和统计一样重要。但是,在推拿中心,有一项工作也必不可少,那就是运送枕巾和床单。按照卫生部门的规定,推拿中心的枕巾和床单必须一人一换。用过的枕巾和床单当然要运回去,漂洗干净了,第二天的上午再运过来。这一来就必然存在一个接送的问题。为了节约人手,沙复明就把接送枕巾和床单的任务交给了前台。不会骑三轮车,无论你的眼睛怎样地迷人和怎样地醉人,沙复明坚决不录用。 好在三轮车也不是飞机,尝试了几下,高唯已经能够熟练地向左转和向右转了,还能够十分帅气地从裤裆的下面拉上刹车。和推拿师以及服务员比较起来,在推拿中心做前台算是一个好差事了。主要是可以轮休。也就是说,做一天就歇一天。但是,高唯从来都不轮休,每一天都要上下班。她上班的目的是为了把都红送过去,到了深夜,再用三轮车把都红接回来。正因为这一层,都红和季婷婷的关系慢慢底淡了,最终和高唯走到了一起。她们两个连说话都不肯大声底喧哗,而是用耳语。叽叽喳喳的。如果有人问她们:“说什么呢?”都红一般都是这样回答:“说你的坏话呢。” 季婷婷把这一切都“看”在眼里,心里头老大的不痛快。好在都红聪明,在这个问题上调剂得不错,时不时给季婷婷送一些吃的。比方说,三四瓣橘子,七八颗花生,四五个毛栗子。每一次都是这么一点点,却亲亲热热的,像是专门省给了婷婷姐。这一来反而把这一点可怜的吃食弄出人情味来了,越是少吃起来才越是香,完全是女人们之间的小情调。都红偶尔还给季婷婷梳梳头。季婷婷究竟是一个心胸开阔的女人,又比都红年长好多岁,不再介意了。她对都红的态度分外地满意。都红都意思到了,行了。都是盲人,可以理解的。和“三轮车”把关系搞搞好,多多少少是个方便。 都红学推拿不能算是专业,顶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。还在青岛盲校的时候,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乐上了。如果都红当初听从了老师的教导,她现在的人生也许就在舞台上了。老师们都说,都红在音乐方面有天分,尤其是音乐的记忆上面。一般来说,当事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,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的时候,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——做起来特别地简单。 音乐相对于都红来说正是这样了。都红是怎么学起音乐来的呢?这话说起来远了,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红的小学五年级。那一天都红她们学校包场去“看”电影,电影是好莱坞的,所描绘的是未来的宇宙,从头到尾就听见很尖锐的声音在那里乱窜。音乐就更乱了,很不着调,又空洞又刺耳,这就是所谓的太空音乐了吧。一个星期之后,都红的音乐老师到卫生间里小解,听到有人在一边哼,耳熟,却不知道是什么。一想,想起来了,可不是好莱坞的太空音乐么。老师洗过手,就站在那里等,最后等出来的却是都红。老师就问,这么乱哄哄的乐曲你也能记得住?都红很不解,笑了,反过来问她的老师:“音乐又不是课文,需要记么?”这句话听上去大了。如果这句话是一个健全人说出来的,多多少少都有点自信得过了头的意思。盲人没有这样的自信。即使有,他们的表达也不是这种样子。所以,这句很“大”的话在都红的嘴里只有一个意思,是一句实话。 老师便把都红拉到了办公室,当着所有老师的面,给都红弹奏了一段勃拉姆斯。四句。弹完了,老师把双手放在膝盖上,等着都红视唱。都红站在钢琴的旁边,两只胳膊挂在那儿,怎么说都不出声。老师知道了,她这是不好意思。就用表情示意其他老师“都出去”。老师们都离开了,都红站在那里,还是不肯。躲在窗外的老师们最终失去了耐心,散了。等他们真的散了,都红开始了她的视唱。她视唱的是右手部分,也就是旋律。音程和音高都很准。老师还没有来得及赞叹,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,都红把左手的和声伴奏也视唱出来了。这太难了。太难了。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才能够做到。老师惊呆了,双手扶着都红的肩膀,向左拨了一下,又向右拨了一下,用力地看。这孩子是都红么?是那个数学考试总是四十多分的小姑娘么? 这孩子是都红。学数学,她不灵。学语文,她不灵。学体育,她也不灵。音乐却不用学,一听就灵。怎么就没发现的呢?可现在发现也不晚哪,她才五年级。老师当机立断,抓她的钢琴。都红却不感兴趣。老师说,你究竟对什么感兴趣?都红说,我喜欢唱歌。老师坐在了琴凳上,急了,不停地用巴掌拍打大自己的大腿,用的是进行曲的节拍—— 都红,你不懂事啊,不懂事!你一个盲人,唱歌能有什么出息?你一不聋,二不哑巴,能唱出什么来?什么是特殊教育,啊?你懂么?说了你也不懂。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,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。比方说,聋哑人唱歌,比方说,肢体残疾的人跳舞,比方说,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,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。一句话,一个残疾人,只有通过千辛万苦,上刀山、下火海,做——并做好——他不方便、不能做的事情,才具备直指人心、感动时代、震撼社会的力量。你一个盲人,唱歌有什么希奇?嘴巴一张就来了嘛。可弹钢琴难哪。盲人最困难的是弹、钢、琴——你懂不懂?你多好的条件啊,怎么就不知道珍惜?你这是懒!——把你的家长喊过来! 都红没有喊家长。妥协了。钢琴老师像一个木匠,她把都红打成了一张凳子,放在了钢琴的前面。都红的进步可以用神速去形容,仅用了三年的功夫,她的钢琴考试达到了八级。都红创造了一个奇迹。 初中二年级,都红的奇迹突然中断了。是她自行了断的。都红说什么也不肯坐到钢琴的面前去了。 这一切都因为一次演出,是一台向残疾人“献爱心”的大型慈善晚会。晚会上来了许多大腕,都是过气的影视明星和当红的流行歌手。作为一名特约演员,都红穿着一身喇叭状的拖地长裙,参加了这台晚会来了。都红即将演奏的是巴赫的三部创意曲。这是一部复调作品,特别强调左右手的对位。很难。要说把握,都红对二部创意曲的把握更大些。但是,老师鼓励她了,要上就上难的。这是都红第一次正式的演出,一上台都红就觉得不对劲。她的手紧张。尤其是无名指,突然失去了往昔的自主性,僵硬了,一直都没有呈现出欲罢不能的好局面。要是往细处追究一下的话,“无名指无力”是都红的一个老问题了,都红花过很大的功夫,似乎已经好了。但是,就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,她“无名指无力”这个老问题再一次出现了。为了增加无名指的力量,都红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发力,她借助于手腕的力量,把无名指往琴键上砸。这一来都红手指上的节奏就乱了,都红自己都不敢听了。这哪里是巴赫?这哪里还是巴赫? 都红是唯美的。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停下来。停下来,从头开始,重来一遍。可是,这不是练琴,这是公开演出。都红只能顺着旋律把她的演奏半死不活地往下拖。都红的心情严重地变形了。很不甘。她像吃了一大堆苍蝇。手上却又出错了。她的演奏效果连练琴时的一半都没有达到。都红只有破罐子破摔。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懊丧。 都红好几次都想哭了,还好,都红没有。都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弹完的。最后一个音符即将来临,都红伴随着极大的委屈,提起胳膊,悬腕,张开了她的手指。仿佛了却一个心思一样,都红摒住呼吸,把她所有的指头一股脑儿摁在了琴键上。她在等。等完最后一个节拍,都红吸气,提腕,做了一个收势。总算完了。第三创意曲丑陋不堪。太丢人了,太失败了。这个时候的都红终于有些憋不住了,想哭。掌声却响了起来,特别地热烈,是那种热烈的、经久不息的掌声。都红就百感交集。站起来,鞠躬。再鞠躬。女主持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。女主持人开始赞美都红的演奏,她一连串用了五六个形容词,后面还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。一句话,都红的演奏简直就完美无缺。都红想哭的心思没有了,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。是苍凉。都红知道了,她到底是一个盲人,永远是一个盲人。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,供健全人宽容,供健全人同情。她这样的人能把钢琴弹出声音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。 女主持人抓住都红的手抓,向前拉,一直拉到舞台的最前沿。女主持人说:“镜头,给个镜头。”都红这才知道了,她这会儿在电视上。全省、也许是全国人民都在看着她。都红一时就不知道怎么才好了。女主持人说:“告诉大家,你叫什么名字?”都红说:“都红。”女主持人说:“大声一点好么?”都红大声地说:“都——红。”女主持人说:“现在高兴么?”都红想了想,说:“高兴。”女主持人说:“再高声一点好么?”都红的脖子几乎都拉长了,呐喊着说“高——兴!”“为什么高兴?”女主持人问。为什么高兴?这算什么问题?这算什么问题呢?这个问题把都红难住了。女主持人说:“这么说吧,你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?”都红的嘴巴动了动,想起了“自强不息”,想起了“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”,这些都是现成的成语和格言,都红一时却没能组织得起来。好在音乐响起来了,是小提琴,一点一点地,由远及近,由底及高,抒情极了,如泣如诉的。女主持人没有等待都红,她在音乐的伴奏下已经讲起都红的故事了。所用的语调差不多就是配乐诗朗诵。她说“可怜的都红”一出生就“什么都看不见”,她说“可怜的都红”如此这般才鼓起了“活下去的勇气”。都红不高兴了。都红最恨人家说她“可怜”,最恨人家说她“什么都看不见”。都红站在那里,脸已经拉下了。但女主持人的情感早已酝酿起来了,现在正是水到渠成的时候。她轻声并茂地问了一个大问题,“都红为什么要再今天为大家演奏呢?”是啊,为什么呢?都红自己也想听一听。台下鸦鹊无声。女主持人的自问自答催人泪下了,“可怜的都红”是为了“报答全社会——每一个爷爷奶奶、每一个叔叔阿姨、每一个哥哥姐姐、每一个弟弟妹妹——对她的关爱”!小提琴的旋律刚才还是背景的,现在,伴随着女主持人的声音,推出来了,回响在整个大厅,回响在“全社会”的每一片大地。这是哀痛欲绝的旋律,像挽歌,值往人伤心的地方钻。女主持人突然一阵哽咽,再说下去极有可能泣不成声。“报答”,这是都红没有想到的,她只是弹了一段巴赫。她想弹好,却没有能够。为什么是报答?报答谁呢?她欠谁了?她什么时候亏欠的?还是“全社会”。都红的血在往脸上涌。她说了一句什么,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,然而,话筒不在她的手上,说了也等于没说。小提琴的旋律已经被推到了高潮,戛然而止。在戛然而止的同时,女主持人的话刚好划上了句号。女主持人搂住了都红的肩膀,扶着她,试探性地往下走。都红一直不喜欢别人搀扶她。这是她内心极度的虚荣。她能走。即使她“什么都看不见”,她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回到后台去。“全社会”都看着她呢。都红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开,但是,爱的力量是决绝的,女主持人没有撒手。都红就这样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搀下了舞台。她知道了,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,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,是为了还债。这笔债都红是还不尽的,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就帮着她说情。人们会哭的,别人一哭她的债就抵消了。——行行好,你就可怜可怜我吧!都红的手都颤抖了,女主持人让她恶心。音乐也让她恶心。都红仰起脸来,骄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——音乐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。贱。 都红的老师站在后台,她用她的怀抱接住了都红。她悲喜交加。都红不能理解她的老师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喜悦与悲伤,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应答。她只是在感受老师鼻息,炙热的,已经发烫了。 都红似乎是被老师的鼻息烫伤了,再也没有走进钢琴课的课堂。老师一直追到都红的宿舍,问她为什么不去。都红把宿舍里的同学打发干净,说:“老师,钢琴我不学了,你教我学二胡吧。” 老师纳闷了:“什么意思?” 都红说:“哪一天到大街上去卖唱,二胡带起来方便。” 都红的这席话说得突兀了。口吻里头包含了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刻毒。但都红所说的却是实情,她也不小了,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。总不能一天到晚倒舞台上去还债吧?她要还到哪一天? 去他妈的音乐!音乐从一开始就他妈的是个卖+的货!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,居然惹得一身的债。这辈子还还不完了。这次演出成了都红内心终生的耻辱。 都红悬崖勒马了。她在老师的面前是决绝的。她不仅拒绝了钢琴课,同样拒绝了所有的演出。“慈善演出”是什么,“爱心行动”是什么,她算是明白了。说到底,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。人们热爱感动,“全社会”都需要感动。感动吧,流泪吧,那很有快感。别再把我扯进去了,我挺好的。犯不着为我流泪。 想过来想过去,都红最终选择了中医推拿。说选择是不对的,都红其实别无选择。都红再一次伸出她的双手了,这一次触摸的却不是琴键,而是同学的身体。说起推拿,生活拿都红开玩笑了,钢琴多难?可都红学起来几乎就不用动脑子;推拿这么容易,都红却学不来。就说人体的穴位吧,都红怎么也记不住;记住了,却找不准;找准了,手指头又“拿”不住。钢琴的指法讲究的是轻重与缓疾,都红便把这种轻重缓疾投放到同学的身体上去了。看看同学们是怎样讥讽都红的,她摁一下,同学就说:“多——”她又摁一下,同学又说:“来——”,下面自然是“米发韶拉西”。都红就掐。同学只能“哎吆。”笑是笑了,闹是闹了,都红免不了后悔。那么多的好时光白白地浪费了,毕业之后她如何是好啊。 都红最终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才到了南京。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,都红认识了季婷婷。季婷婷远在南京,是那种特别热心的祖宗。她的性格里头有那种“包在我身上”的阔大气派,这一点在盲人的身上是很罕见的。说到底还是她在视力上头有优势。季婷婷的矫正视力可以达到B-3。虽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,季婷婷对着手机发话了,季婷婷说:“都是朋友。妹子,来吧。南京挺好的。” 还没有见面,季婷婷就把都红叫作“妹子”了,都红只好顺着季婷婷的思路,把季婷婷叫做了“婷婷姐”。其实都红不喜欢这样。土。还有令人生厌的江湖气。但江湖气也有江湖气的好处,利索。一到南京,季婷婷就把都红带到沙复明的面前,季婷婷说:“沙老板,又是一棵摇钱树来啦。” 沙复明提出面试。这个当然。季婷婷是业内人士,自然要遵守这样的一个规矩。季婷婷拉过沙复明,把他推进了推拿房,直接就把沙复明摁在了床上。季婷婷拿起都红的手,放到了沙复明的脖子上去了。都红对季婷婷的这一个举动印象很不好,她也太显摆自己视力了。都红的手指头一搭上沙复明的脖子沙复明就有数了。都红不是吃这碗饭的人。 沙复明趴在了床上,一边接受都红的推拿,一边开始发问。都红的籍贯啦,都红的年龄啦,就这些,杂七杂八,口气并不怎么好,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了。都红一一作了回答。沙复明后来又问起了都红所授业的学校,都红还是如实做了回答。沙复明不说话了,话题一转,开始和都红聊起了教育。这时候都红正在给沙复明放松脖子,沙复明的脸陷在洞里头,兀自笑了。这哪里是推拿?扰痒痒了嘛。沙复明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,说: “现在的教育,误人子弟啊。” 沙复明所讥讽的是“现在的教育”,和都红没有一点关系。但是,都红多聪明的一个人,停住了。愣了片刻,两只手一同离开了沙复明的身体。 关于都红的业务,沙复明没有给季婷婷提及一个字。他来到了门口,掏出一张人民币。是五十。沙复明说:“给你一天假,你带小姑娘到东郊去溜溜,好歹也来了一趟南京。千里迢迢的。”意思已经都在明处了。季婷婷把钱挡了回去,只是摁住沙复明的手,不动。是恳请的意思。沙复明笑了,是嘴角在笑,说:“你这是在逼我。”沙复明把上身欠过去了,对着季婷婷的耳朵说:“不是一般的差。” 沙复明拍了两下季婷婷的肩膀,离开了。对季婷婷,沙复明一直都是照顾的,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。然而,现在所面临的是原则性的问题,沙复明不可能让步。沙复明没有走进休息区。他知道都红这刻儿正在里头,说不准两个人的身体就撞上了。还是不要撞上的好。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门口,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了。一口气眨巴了十几下眼睛。她掏出手机来,想给远方的赵大姐打个电话。都红毕竟是赵大姐托付给自己的。可这个话怎么对赵大姐说呢,还是个问题了。赵大姐在电话里给季婷婷交代过的,“无论如何也得帮帮她”,几乎就是恳求了。恳求这东西就是这样,到了一定的地步,它就成了死命令。季婷婷想过来想过去,只好把手机又装回去。 手机却响了。季婷婷把手机送到耳边,却是都红的声音。都红说:“婷婷姐,我都知道了,没事的。” “你在哪儿?” “我在卫生间里。” “你干吗不出来和我说话。” 都红停顿了一会儿,轻声说:“我还是在卫生间里头呆一会儿吧。” 季婷婷越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,隔了半天,说:“南京有个中山陵,你知道的吧?” 都红没有说知道,也没有说不知道,都红说:“婷婷姐,没事的。”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阵紧。都红这样文不对题地说话,只能说明一个问题,她的心早已经乱了。都红此时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够理解,这毕竟是都红第一次出门远行哪。对一个盲人来说,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?是第一次出门远行。尤其是一个人出门远行。这里头的担心、焦虑、胆怯、自卑,都会以一种无限放大的姿态黑洞洞地体现出来,让人怕。这怕是虚的,也是实的,是假的,也是真的。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就看你撞上什么了。盲人的怕太辽阔了,和看不见的世界一样广袤,怕什么呢?不知道。都红偏偏就是这样不走运,第一脚就踩空了。是踩空了,不是跌倒了,这里头有根本的区别。跌倒了虽然疼,人却是落实的,在地上;踩空了就不一样了,你没有地方跌,只是往下坠,一直往下坠,不停地往下坠。个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。 季婷婷把手机握得紧紧的。她到底是个过来的人,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 当天夜里季婷婷让都红挤在了自己的床上。床太小,两个人都只能侧着身子。起初是背对背,只躺了一会儿,季婷婷觉得不合适,翻了个身,面对着都红的后背了。既然说不出什么来,那就抚摸抚摸都红的肩膀吧,好歹是个安慰。 都红也翻了个身,抬起胳膊,想把胳膊绕到季婷婷的后背上,一不小心,却碰到季婷婷的胸脯上去了。都红把手窝起来,做成半圆的样子,顺势就捂了上去。都红说:“你的怎么这么好啊。”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。但是,对于没话找话的两个女人来说,这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话题了。季婷婷也摸了摸都红的,说:“还是你的好。”季婷婷补充说:“我原先真是挺好的,现在变了,越长越开,都分开了。”都红说:“怎么会呢?”季婷婷说:“怎么不会呢?”都红就想,自己也有分开的那一天的吧。季婷婷却把嘴唇一直送到都红的耳边,悄声说:“有人摸过没有?”都红说:“有。”季婷婷来劲了,急切地问:“谁?”都红说:“一个女色鬼,很变态的。”季婷婷愣头愣脑的,还想了一会儿,这才弄明白了。一明白过来就捉住都红的乳头,两个指头猛地就是一捏。季婷婷的手指头没轻没重的,都红疼死了,直哈气。季婷婷的手实在是太没轻没重了。 就这么嬉戏了一回,都红也累了,毕竟抑郁,很快就睡着了。睡着了的都红老是往季婷婷的怀里拱,肩膀那一把还一抽一抽的。盲人的不安全感是会咬人的,咬到什么程度,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。季婷婷便把都红搂住了,这一楼,季婷婷睡不着了。季婷婷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是在北京,十分钟不到就给人打了回票。季婷婷是记得的,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下坠,一直在往下坠,不停地往下坠。然而,季婷婷毕竟是幸运的,赵大姐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出现了,她帮助了她。季婷婷对赵大姐永远有说不尽的感谢,一直想报答她。又能报答什么呢?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。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帮别人,像赵大姐所关照的那样,一个帮一个,一个带一个。季婷婷做到了么?没有。季婷婷怎么也睡不着了。 季婷婷后悔得要命。事情没有办好。都红怎么办呢?季婷婷只能搂着都红,心疼她了。 无论如何,明天得把都红留住。去不去东郊再说,让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。还是带都红去一趟夫子庙吧,逛一逛,吃点小吃,最后再给她备上一份小礼物。一句话,一定要让都红知道,南京绝对不是她的伤心地。这里有关心她的人,有心疼她的人。她只是不走运罢了。这么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,起码不能睡得太死,绝对不能让都红在一清早就提着行李走人。 季婷婷到了下半夜才入睡,一大早,她却睡死了。不过,她所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。一觉醒来,都红表态了,中山陵她不去,夫子庙她也不去。态度相当地坚决。都红说,她还是想“陪着婷婷姐”到推拿中心去。季婷婷误会了,以为都红这样做是为了不耽搁她的收入,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钱呢。等来到了推拿中心,季婷婷发现,不是的。她季婷婷小瞧了这个叫都红的小妹妹了。 都红换了一件红色的上衣。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后,来到了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。当着所有人的面,突然喊了一声“沙老板”。都红说:“沙老板,我知道我的业务还达不到你的要求,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行不行?我就打扫打扫卫生,做做辅助也行。我只在这里吃三顿饭。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挤一挤。一个月之后我如果还达不到你的要求,我向这里的每一个人保证,我自己走人。我会在一年之内把我的伙食费寄回来。希望沙老板你给我这个机会。” 都红一定是打了腹稿了。她的语气很胆怯,听上去有些喘,还夹杂了许多的停顿,这一席话她差不多就是背诵下来的。然而,都红自己并不知道,她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。都红胆颤心惊地展示了她骨子里气势如虹。 沙复明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局面。如果都红是一个健全人,她的这一席话就太普通了,然而,都红是一个盲人,她的这一席话实在不普通。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,在遭到拒绝之后,盲人最通常的反应是保全自己的尊严,做出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”的派头。都红偏偏不这样。沙复明被震惊了。沙复明当即就问了自己一个问题:在同样的情况下,你自己会不会这样做?答案是否定的。然而,都红这样做了,沙复明并觉得有什么不妥,相反,他惊诧于她的勇气。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,而是勇气,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。沙复明几乎是豁然开朗了,盲人凭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?许多东西,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。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,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。 “行。”沙复明恍恍惚惚地说。 沙复明天生就是一个老板,有他好为人师的一面。他真的开始给都红上课了,尽心尽力的。而都红,学得则格外地努力。说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弹钢琴,还是好学的,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,也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大智慧。都红只是“不通”,在认识上有所偏差罢了。沙复明严肃地告诉都红,穴位呢,一下子找不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你要聪明一些。你要尝试着留意客人的反应。喏,这是天中穴,一个痛穴。沙复明现身说法了,一下子就把都红的天中穴给摁住了,大拇指一发力,都红便是一声尖叫。沙复明说,你看看,你有反应了吧?客人也一样。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,再不然就是摆摆腿。——这些反应说明了什么?说明你的穴位找准了。你要在这些地方多用心思。 ——不要担心客人怕疼。担心什么呢?你要从客人的角度去认识问题。客人是这样想的:我花了钱请你来做推拿,一点也不疼,不等于白做了?人都是贪婪的,每个人都喜欢贪便宜,各有各的贪法。对有些客人来说,疼,就是推拿;一点不疼,则是异性按摩。所以呢,让他疼去,别怕。疼了他才高兴。如果客人叫你轻一点,那你就轻一点。这个时候轻,他就不会怀疑你的手艺了。 都红在听。都红发现,语言也有它的穴。沙复明是个不一般的人,他的话总能够把语言的穴位给“点”到,然后,听的人豁然开朗。都红很快就意识到了,她的业务始终过不了关,问题还是出在心态上。她太在意别人了,一直都太小心、太犹豫。不敢“下手”。怎么能把客人的身体看作一架钢琴呢。客人的身体永远也不可能是一架钢琴,该出手时一定要出手。他坏不了。下手一定要重。新手尤其是这样。下手重起码是一种负责和卖力的态度。如果客人喊疼了,都红就这样说:“有点疼了吧?最近比较劳累了吧?”这样多好,既有人际上的亲和,又有业务上的权威,不愁没有回头客的。说白了,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,又不是医院,来到这里的人还不就是放松一下。谁会到这里来治病?一个人要是真的生了病,往推拿中心跑什么,早到医院去了。 依照沙复明原来的意思,好好地调教都红一段日子,往后怎么办,完全看她的修行了。沙复明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。行,留下来,不行,都红也不至于让沙复明白白地养活她。不至于的。然而,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,沙复明去了一趟厕所,都红上钟去了。沙复明把前台高唯叫到了一边,问:“谁让你安排的?”高唯很委屈,说:“是客人自己点的钟,我总不能不安排吧?”沙复明不吭声了,后悔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妇人之仁。都红的烂手艺迟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。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可也是刚刚才上路,口碑上要是出了大问题,如何能拉得回来? 不可思议的不是都红上钟。不可思议的是,都红的生意在沙复明的眼皮子低下一点一点兴旺起来了。清一色是客人点的钟。慢慢地居然还有了回头客。沙复明当然不便阻拦,客人点了她,还回头了,他一个当老板的,总不能从学术的角度去论证自己的推拿师不行吧。沙复明不放心,悄悄做了几回现场的考察,都红不只是生意上热火朝天,和客人相处得还格外地热乎。怎么会这样的呢?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。答案令沙复明大惊失色,都红原来是个美女,惊人地“漂亮”。关于推拿师们的“长相”,沙复明多少是了解的,他听得多了。客人们闲得无聊,总得做点什么,又做不了,就说说话。其实都是扯咸淡了。有时候免不了也会赞美一番推拿师们的模样,身材,还有脸蛋。老一套了。无非是某某某推拿师(女)“漂亮”,某某某推拿师(男)“帅气”。沙复明自己还被客人夸过“帅气”呢,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往心里去。退一步说,就算客人们说的都是真话,某某某(女)确实是个美女,沙复明反正也看不见,操那份心做什么?他才不在乎谁“漂亮”谁“不漂亮”呢。把生意做好了,把客人哄满意了,你就是“漂亮”。 这一天来了一拨特殊的客人,是一个剧组,七八个人,一起挤在了过道里。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,嗓音很浑,一口地道的京腔。大伙儿都叫他“导演”。“导演”是怎样的人物,沙复明知道。虽说是过路客,沙复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,给予导演与剧组最优质的服务。他亲自寻问了人数,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,当然,他自己倒没有亲自出马,却把另外的一位老板张宗琪也安排进去了。推拿中的面积本来就不大,七八个人一起挤进来,浩浩荡荡的了,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顿时就洋溢起生意兴隆的好气象。沙复明的心情好极了。把客人和推拿师成双成对的安顿好了,沙复明搓着手,来到了休息区,说:“拍电视剧的,拍过《大唐朝》,你们都听说过的吧?” 《大唐朝》,都红听说过。还“看”过一小部分。音乐一般,主题曲《月比太阳明》倒还不错。都红正坐在桌子的左侧,脸对着沙复明,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,正在微笑。说起都红的“坐”,她的“坐”有特点了。是“端坐”。因为弹钢琴的缘故,都红只要一落座,身姿都绷得直直的,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过去的弓。这一来胸自然就出来了。上身与大腿是九十度,大腿与小腿是九十度。两肩很放松,齐平。双膝并拢。两只手交叉着,一只手覆盖着另一只手,闲闲静静地放在大腿上。她的坐姿可以说是钢琴演奏的起势,是预备;也可以说,是一曲幽兰的终了。都红“端坐”在桌子的左侧,微笑着,其实在生气。她在生沙老板的气,同时也生自己的气。沙老板凭什么不安排她?她都红真的比别人差多少么?都红不在意一个钟的收入,她在意的是她的脸面。但是都红有一个习惯,到了生气的时候反而能把微笑挂在脸上。这不是给别人看的,是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一个要求。即使生气,她也要仪态万方。 都红微笑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,这就是说,她生了一个小时的气。一个小时之后,“导演”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来了。导演似乎来了一股特别的兴致,他想在“推拿中心”走一走,看一看。说不定下一次拍戏的时候用得上呢。沙复明就把导演带到了休息区。推开门,沙复明说:“导演来看望大家了。大家欢迎。”休息区的闲人都站立起来了,有几个还鼓了掌。掌声寥落,气氛却热烈,还有点尴尬。主要是大伙儿有点激动。他们可是“剧组”的人哪。 都红只是微笑,轻轻点了点头。却没有起身。导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红。都红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演奏完毕的钢琴家。他站住了,不说话,却小声地喊过来一个女人。沙复明就听见那个女人轻轻地“啊”了一声。是赞叹。沙复明当然不知道这一声赞叹的真实含义:都红在那个女人的眼里已经不再是钢琴家了,而是一个正在加冕的女皇。亲切,高贵,华丽,一动不动,充满了肃穆,甚至是威仪。沙复明不知情,客客气气地说:“导演是不是喝点水?”导演没有接沙老板的话,却对身边的一个女人低语说:“太美了。”女人说:“天哪。”女人立即又补充了一句,“真是太美了。”那语气是权威的,科学的结论一样,毋庸置疑了。沙复明不明所以,却听见导演走进了休息区。导演小声问:“你叫什么?”漫长的一阵沉默之后,沙复明听到了都红的回答,都红说:“都红。”导演问:“能看见么?”都红说:“不能。”导演叹了一口气,是无限的伤叹,是深切的惋惜。导演说:“六子,把她的手机记下来。”都红不卑不亢地说:“对不起,我没有手机。”沙复明后来就听见导演拍了拍都红的肩膀。导演在门外又重复了一遍:“太可惜了。”沙复明同时还听到了那个女人进一步的叹息:“实在是太美了。”她的叹息是认真的,严肃的,发自肺腑,甚至还饱含了深情。 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。刚刚离开,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再一次安静下来了。说安静不准确了。这一回的安静和平日不一样,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。所有的盲人顷刻间恍然大悟了,他们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:“他们”中间有一位大美女。惊若天人。要知道,这可不是普通客人的普通戏言。是《大唐朝》的导演说的。是《大唐朝》的导演用普通话严肃认真地朗诵出来的。简直就是台词。还有证人,证人是一位女士。 当天夜里,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师们不停地给远方的朋友们发短信,她们的措词是神经质的,仿佛是受到了惊吓:——你知道吗?——我们店有一个都红,——你不知道她有多美!她们一点都不嫉妒。被导演“看中”的美女她们怎么可能嫉妒呢。她们没有能力描述都红的“美”。但是,没关系。她们可以夸张。实在不行,还可以抒情。说到底,“美”无非是一种惊愕的语气。她们不再是说话,简直就是咏叹,在唱。 这是一个严肃的夜晚。沙复明躺在床上,满脑子都是都红。却不成形。有一个问题在沙复明的心中严重起来了。很严重。 什么是“美”? 沙复明的心浮动起来了,万分地焦急。 第五章 情欲是一条四通八达的路,表面上是一条线,骨子里却链接着无限纷杂和无限曲折的枝杈。从恢复打工的那一天起,小孔就被情欲所缠绕着。王大夫也一直被情欲所缠绕着。当情欲缠绕到一定火候的时候,新的枝杈就出现了,新的叶子也就长出来了。小孔,王大夫,他们吵嘴了。恋爱中的人就这样,他们的嘴唇总是热烈的,最适合接吻。如果不能够接吻,那么好,吵。恋爱就是这样的一个基本形态。 王大夫和小孔吵嘴了么?没有吵。却比吵还要坏。是冷战,腹诽了。不过,两个当事人还是心知肚明的,他们吵嘴了。 小孔每天深夜都要到王大夫这边来,王大夫当然是高兴的。次数一多,时间一久,王大夫看出苗头来了。小孔哪里是来看他?分明是来看望小马。看就看吧,王大夫的这点肚量还是有的。可是,慢慢地,王大夫扛不住了,她哪里是来看望小马,简直就是打情骂俏。小马还好,一直都是挺被动的,坐在那里不动。可你看看小孔现在是什么一副一样,是硬往上凑。王大夫一点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,他的表情已经非常严峻了。嘴不停地动。他的两片嘴唇和自己的门牙算是干上了,一会儿张,一会儿闭。还用舌头舔。心里头别扭了。是无法言说的酸楚。 小孔哪里是打情骂俏,只是郁闷。是那种饱含着能量、静中有动的郁闷,也就是常人所说的“闷骚”。上班的时候尤其是这样。下了班,来到王大夫的宿舍,她的郁闷换了一副面孔,她的人来疯上来了。精力特别地充沛。她的人来疯当然是冲着王大夫去的,可是,不合适,却拐了一个神奇的弯,扑到小马的头上去了。这正是恋爱中的小女人最常见的情态了,做什么事都喜欢指西打东。王大夫哪里知道这一层,王大夫就觉得他的女朋友不怎么得体,对着毫不相干的男人春心荡漾。他的脸往哪里放? 好好的,小孔和小马终于打了起来。说打起来就冤枉小马了,是小孔在打小马。为了什么呢?还是为了“嫂子”这个称呼,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老问题了。小孔在这个晚上格外地倔强,一把揪起小马的枕头,举了起来。她威胁说,再这么喊她就要“动手”了。她哪里知道小马,软弱无用的人犟起来其实格外犟。小孔真的就打了。她用双手抡起了枕头,一股脑儿砸在了小马的头上。她知道的,枕头罢了,打不死,也打不疼。 这一打打出事情来了,小马不仅没有生气,私低下突然就是一阵心花怒放。小马平日里从来不回嘴,今天偏偏就回了一句嘴: “你就是嫂子!” 小马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。枕头不再是枕头,是暴风骤雨。抡着抡着,小孔抡出了瘾,似乎把所有的郁闷都排遣出来了。一边抡,她就一边笑。越笑声音越大,呈现出痛快和恣意的迹象来了。 小孔是痛快了,一旁的王大夫却没法痛快。他的脸阴沉下去,嘴巴动了几下,想说点什么,最终却什么都没说。悄悄地,爬到自己的上铺上去了。小孔正在兴头上,心里头哪里还有王大夫。她高举着枕头,拼了命地砸。一口气就砸了好几十下。几十下之后,小孔喘着粗气,疲乏了。回过头再找王大夫,王大夫却没了。小孔“咦”了一声,说:“人呢?”王大夫已经在上铺躺下了。小孔又说了一句,“人呢?” 上铺说:“睡了。” 声音含含糊糊的。他显然是侧着身子的,半个嘴巴都让枕头堵死了。 恋人之间的语言不是语言,是语气。语气不是别的,是弦外之音。小孔一听到王大夫的口气心里头就是一沉,立即意识到了,他不高兴了。宿舍里顿时安静了下来。这安静让小孔的脸上很不好看,是那种下不了台的很不好看。小孔对王大夫的不高兴很不高兴。你还不高兴了!你知道我的心里的感受么?你凭什么不高兴?小孔的双肩一沉,丢下了手里的枕头。脸上已经很不好看了。小孔客客气气地对小马说:“小马,不早了,我也睡觉去了。明天见。” 这是王大夫的第一个失眠之夜。小孔走后,他哪里“睡了”,不停地在床上翻。因为不停地翻,下床的小马也无法入睡,也只能不停地翻。彼此都能够感觉得到。翻过来翻过去,王大夫犯过想来了,小孔只是他的女朋友,还不是他的妻子。不能因为他们有了半个月的“蜜月”小孔就一定是他的人了。这么一想问题就有些严重。王大夫坐了起来,想给小孔打一个电话。刚刚拨出去,手机刚出现传呼,王大夫却听见了隔壁的铃声。手机的铃声吓了王大夫一跳,这电话怎么能打?这不是现场直播么?王大夫想都没有来得及想,匆忙把手机合上了。为了担心小孔把电话拨回来,王大夫干脆关了机。没想到距离还真的是恋爱的一个大问题,太远了是一个麻烦,太近则是另外一个麻烦。 王大夫其实是用不着关机的,小孔根本就没有搭理他。不只是当时没有搭理,第二天的一整天都没有。王大夫昨晚上的举动太过分了,让小孔太难堪了,当着一屋子的人,就好像她小孔是个朝三暮四的浪荡女了。不能再惯着他了。只要王大夫的脚步声一靠近,小孔立马就离开。推拿中心的床多着呢,你“睡”去吧! 王大夫当然感觉出来了,却不敢上去。毕竟第一次吵嘴,王大夫要是硬着头皮凑上去,小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,王大夫还吃不准。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推拿中心丢脸。这个脸王大夫丢不起。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,王大夫不知所措了。好不容易到了晚上,回到家,小孔却没有来。王大夫其实是难受的,又不敢到小孔的宿舍去。睡不着了,不停地在床上翻。小马也睡不着,却不敢翻。他不敢把自己失眠的消息传到上铺上去。这一夜小马难受了,他只能采用一个睡姿,做出一副睡得很香的假象来。硬挺着了。 到了第三天,王大夫明白过来了,事情好像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简单,真的麻烦了。小孔不会喜欢上小马了吧?很难说的。王大夫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小孔的痛苦了。恋爱的前夕小孔就是这样的,痛苦得很,做什么事都有气无力。小孔又一次有气无力了,她说话的气息在那里呢。小孔的痛苦加重了王大夫的痛苦,开始理不出头绪了。这一天的生意偏偏又特别地好,王大夫接二连三地上钟,越来越疲惫。这里头有自责,也有担忧。他那里能够知道,这其实就是恋爱了。到了下午,王大夫几乎都支撑不住了。有了失魂落魄的迹象。无论如何,得给小孔打个电话了。这电话又怎么打呢?好不容易熬到下钟,王大夫一个人走进了卫生间,反锁上门,拨通了小孔的手机。小孔接得倒是挺快,口气却是冷冷的。小孔说:“喂,谁呀?”王大夫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不知道该从哪一头开始说起。小孔又问了一声,“谁呀?”王大夫脱口说:“想你。” 小孔正在上钟,也是魂不守舍,也已经失魂落魄。王大夫的那一声“想你”是很突然的,小孔听在耳朵里,百感交集了。这里头既有欣慰的成分,也有“得救”的成分。小孔好好地松了一口气。她是不可能主动向王大夫认输的,可私下里也有点怕,——他们的恋爱不会就这么到头了吧?毕竟是冷战的第三天了。太漫长、太漫长了。小孔实在是太疲惫了,就想趴到王大夫的怀里去,好好地哭一回。还有什么比恋人认输了更幸福的呢? 可小孔毕竟在上班,两只手都在客人的身上,手机是压在耳朵边上的。再说了,上钟就是上钟,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。身边还有客人和同事呢。小孔不能太放肆的,她选择了客客气气的语气,仿佛在打发远方的朋友。小孔说:“知道了。我在上钟,回头再说吧。”挂了。心里头甜蜜蜜。 王大夫捏着自己的手机。他听到了关机的声音。心口早已经凉了半截。他听出来了,小孔的口气是在打发他了。这样的口气要是还听不出来,他王大夫就真的就是个二百五了。王大夫傻了好大的一会儿,记起来了,自己还在厕所呢。该出去了。是该出去了。就拉门。该死的门却怎么也拉不开。王大夫的懊恼已到了极顶,用蛮了,只能使劲地拉。拉了半天,想起来了,门已经被自己插上了。 小孔一下钟就来到了休息区,火急火燎。王大夫却又上钟了。小孔多聪明的一个人,她刚才听到卫生间的动静了,是水滴的声音。既然王大夫能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,她为什么不能?小孔来到卫生间,微笑着掏出手机,把玩了半天,然后,用两个大拇指一五一十地往键盘上揿号码。手机通了。小孔原封不动地把王大夫献给她的两个字回献给了她心爱的男人。还多出了两个字。是“我也”。小孔说:“我也想你。”这个“我也”是多么地好,它暗含了起承转合的关系,暗含了恋人之间的全部隐秘。时间隔得再久也不要紧,一下子就全部衔接起来了。恋爱是多么地好啊。 王大夫说“想你”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事了,中间夹杂了太多的内心活动。很剧烈的,说到底是很悲情的。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。但是,突然,小孔说话了,是“我也想你”。王大夫就要哭。但王大夫怎么能哭?他的身边有客人、有同事呢。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:“知道了。一样的。回头再说吧。”王大夫恨死了这样的口吻。但恨归恨,王大夫到底还是知道了,生活的根本是由误解构成的,许多事情不是自己亲身经历那么一下,也许就没法理解。这是一个教训,下一次要懂得设身处地。 小孔和王大夫终于在休息室里见面了。休息室里都是人,他们当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。王大夫来到小孔的身边,小孔这一回没有躲,他们就坐在一张废弃的推拿床上,肩并着肩。也没有说话。但是,这种不说话和先前的不说话不一样了。是起死回生的柔软。值得两个人好好地珍藏一辈子。王大夫终于把他的手放到小孔的大腿上去了。小孔接过来,抓住了。这一下真的是好了。王大夫的每一个手指都在对小孔的指缝说“我爱你”,小孔的每一个手指也在对王大夫的指缝说“我也爱你”。小孔侧过脸,好像这一次才算是真的恋爱了一样。 王大夫和小孔静悄悄的,十个指头越抠越紧,还摩挲。他们到底做过爱,这一抚摸就抚摸出内容来了,都是动人的细节种种。他们多么想好好地做一次爱啊,只有做了才能让对方知道,自己是多么地爱对方。可是,到哪里做去呢?不可能的。只能忍。不只是忍,也在用手指头劝对方,忍忍吧。忍忍。这是怎样的劝说?它无声,却加倍地激动人心。劝过来劝过去,两个人都已经激情四溢了。可激情四溢又怎么样,只能接着忍。“忍”不是一种心底的活动,而是个力气活。它太耗人了。忍到后来,小孔彻底没了力气了,身子一软,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。嘴巴也张开了。王大夫闻到了小孔嘴巴里的气息,烫得叫人心碎。王大夫微微地喘着气,一心盼望着自己能够早一点做老板。要做老板哪,赶紧的。打工仔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。 小孔没有想到吵架能吵出这样得效果来,知足了。但吵架终究是吵架,太伤人了。还是不要吵架的好。小孔仔细地回顾了一下,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,说到底还是自己举止不妥当,说到底,自己也有值得检点的地方。无论如何,当着自己男朋友的面,和别人那样调笑总是有失分寸的。小孔暗自告诉自己,“男生宿舍”她是不会再去了。事到如今,小孔都是无心的,但真的让王大夫误解了,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情。 小孔不再到男生宿舍去,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一种,王大夫只能到小孔的“女生宿舍”来。但是,王大夫很快就察觉出来了,串门和串门是不一样的。王大夫是那种偏于稳重的人,女生们一般是不会和他开玩笑。当着众人的面,小孔和王大夫也不便说悄悄话,这一来王大夫的串门就有些寡味,和小孔的串门不可同日而语了。也就是坐坐罢。像一个仪式。是枯坐。摆设一样的。 王大夫这才认真地留意起小孔来了。小孔一直忧心忡忡的。王大夫看不见小孔的脸,但小孔说话的腔调在这儿,她再也不是以往的那副样子了。其实,不只是现在,从第二次打工开始,小孔就闷闷不乐了,王大夫没有往心里去罢了。小孔在深圳的时候是什么样子?嗓门亮,说话快,一开口就顾前不顾后,偶尔还有粗口。这一来小孔就快乐了。小孔一直给人以快乐和通透的印象。小孔现在的不开心王大夫是可以理解的,说一千,道一万,还是王大夫没有让人家当上老板娘。往根子上说,小孔是被王大夫“骗”到南京来的。他没有骗她。可在事实上,他骗了。王大夫的心情就这么沉重起来了。 心情沉重的王大夫就回到自己的宿舍,躺在上铺上听收音机。盲人都喜欢收音机,听听综艺,听听体育,好歹也是个乐子。王大夫喜欢综艺,也喜欢体育。可王大夫现在哪里还有那样的心思,他所关注的只有股市。因为心里头有一本特别的账,王大夫又不想让人家知道,他就特地配了一副耳机。耳机塞在耳朵眼里,听过来听过去,股市还是一具尸体,冰冷的,一点呼吸的迹象都没有。 收音机里不只有股市,还有南京的房地产行情。说起南京的房地产行情,王大夫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四个字:祸不单行。股市疯过了,把王大夫套进去了,还没有来得及悲伤,南京的房地产却又疯了。他王大夫怎么尽遇上疯子的呢。南京的房地产还不是一般的疯子,是个武疯子,是一条疯狗,狗链子都栓不住,值往人的鼻尖和脑门子上扑。现在看起来,他王大夫回到南京实在是自投罗网了。房地产的价格决定了门面房的价格,在现有的条件下,即使王大夫在股市上解了套,再想开店,难了。当初要不是入市,退一万步,就算王大夫不开店,两室一厅的房子肯定买好了。现在倒好,股市先疯,房地产再疯,他的那点钱越来越不是钱了。有一点王大夫是相信了,“自食其力”的人注定了要穷一辈子。无论你辛辛苦苦挣回来多少,即使你累得吐血,一觉醒来,你时刻都有一贫如洗的危险。对未来,王大夫有了“死无葬身之地”的忧虑。 小孔哪一天才能当上老板娘啊。 其实王大夫错了。小孔忧心忡忡是真的,却不是为了当老板娘,而是别的。到现在为止,小孔潜入到南京其实还是一个秘密,她一直还瞒着她的父母亲。她不敢把她恋爱的消息告诉他们。他们不可能答应的。尤其是她的父亲。 关于男朋友,小孔的父母对小孔一直有一个简单的希望,其实是命令——别的都可以将就,在视力上必须有明确的要求。无论如何,一定要有视力。全盲绝对不可以。远走深圳的前夜,父母把一切都对小孔挑明了,概括起来说,你的恋爱和婚姻我们都不干涉,但你要记住了,生活是“过”出来的,不是“摸”出来的,你已经是全盲了,我们不可能答应你嫁给一个“摸”着“过”日子的男人! 事实上,为了找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“过”,小孔努力过。很遗憾,除了眼泪,她什么也没有得到。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小孔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,一个人,无论他(或她)多么聪敏,多么明理,一旦做了盲人的父母,他(或她)自己首先就瞎了,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头。小孔又何尝不想找一个一起“过”日子的人呢?难哪。然而,盲人的父母就是盲人的父母,他们的固执是不讲道理的,原因很简单,在孩子的面前,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;他们的担忧非比寻常;他们的希望非比寻常;他们的爱非比寻常。一句话,他们对孩子的基本要求就必然非比寻常。他们的本意绝不是干涉孩子们的婚姻,可他们必需要干涉,不放心哪。 王大夫恰恰就是全盲。从恋爱的一开始,小孔就打定主意了,先瞒着家里,处处看。哪里能那么巧,一辈子正好就赶上这一锤子买卖。处了一些日子,爱上了。小孔对自己的感情想来是警惕的,可是,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时候,警惕又有什么用?爱情是小蚂蚁,千里之堤就等着毁于蚁穴。小孔只是在自己千里之堤上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口子,后来想堵的,来不及了。小孔就哭。哭完了,小孔决定爱。小孔有自己小算盘,等事态到了一定的火候,也就是常人所说的“生米煮成了熟饭”,回过头来总是有办法的。当然,得有非比寻常的耐心。话又说回来了,做盲人的就必须有耐心。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,只有耐心才能配得上他们看不见的眼睛。说到底,盲人要学会等。无论遇上什么事,盲人都不能急吼吼地扑上去,一扑,到倒了。也许还要赔进去一嘴的牙。 小孔可以等,恋爱却不等人。小孔怎么也没有想到,她的恋爱居然会以这样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奔涌起来,她这么快她就来到了南京。说起南京,小孔的心潮澎湃了,那是怎样的波澜壮阔。是王大夫向小孔提起来的,他想带着小孔“一起到南京去”过春节。“一起到南京去”隐藏了怎样的潜台词,小孔不是小姑娘,知道的。小孔没有答腔。不是不想答,是不敢答。她知道她的声音是怎样的,一定会颤抖得失去了体面。王大夫没有得到答案,吓得宿回去了。小孔不敢答腔还不只是紧张,这里头有她人生最为重大的那一个步骤。一旦跨出去,她就再也不回头了。“不回头”就必然带来这样的一个问题:背叛自己的父母。这“背叛”的具有怎样的含义,健全人通常是理解不了的。小孔又哭。还是哭。然而,“一起到南京去”这六个字拥有不可抗拒的魔力,它蛊惑人心,散发出妖冶的召唤。它们像丝,把小孔捆起来了,把小孔绕起来了,把小孔缠起来了,它还把小孔缝起来了。小孔自己都知道了,是她自己在吐丝。她在作茧自缚。一遍又一遍的,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她在沉迷。 小孔可没有沉迷。她行动了。小孔的行动惊天动地,说出口能吓死人。她去了一趟美发店,把头发重新做过了。做好了头发,她开始买。她买了一双高跟鞋。高跟鞋是盲人的忌讳,其实用不上的,但是,哪怕就穿一次,就用一天,就两个小时,她舍得。她还买了一套戴安芬内衣,很薄,摸上去有叹为观止的针织缕空。最后,她拿出了吃奶的力气,其实是勇气,买了一瓶香奈尔5号。为什么要买这个?这就牵扯到两个年轻的女客人了,其中的一个是小孔的贵宾。她们一边享受着推拿,一边在聊天,海阔天空的。其实是做梦。梦想着自己奢靡的、不着边际的生活。她们一下子就聊起了高阔而又豪华的海景房,聊起了窗帘,床,还有一个迷人的、在床上像一台永动机的男人。小孔的贵宾马上就引用了玛丽莲梦露的名言,她说,如果有这样的日子的话,她“睡觉的时候只穿香奈尔5号”。另一个就笑,说她骚。这句话小孔其实并没有听懂,然而,究竟是女人,几乎就在同时,小孔又懂了。小孔的心突然就是一阵慌,她对“只穿香奈尔5号”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狂想。 等把这一切都置办好了,小孔甚至把自己都吓住了,这不是把自己嫁出去么?是的,小孔是要把自己悄悄地嫁出去。一切都预备好了,年底也逼近了,王大夫的那一头却沉默了,再也不提南京的事。王大夫到底碰过一次钉子了,哪里还有勇气。没有了。最终还是小孔把电话打过去的。小孔说,日子一天天靠近啦,你到底回不回南京哪?王大夫支吾了半天,说,是啊,是啊。小孔压住性子,问,是啊是啊是什么意思?王大夫这个木头,居然还是“是啊是啊”。小孔上火了,主要是委屈,对着手机喊道,你可想好了!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!挂线了。话都到了这一步了,王大夫只能抓耳挠腮。抓完了,挠完了,腹稿也打好了,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。两分钟之后,他把电话回过去了,说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这句话是虚的,不涉及实质性的内容。王大夫就觉得自己聪明,话说得漂亮极了,甚至还有点得意自己的油滑,不停地吊动他的眉梢。这个呆子,憨厚得真是叫人心疼。小孔所迷恋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呢。小孔轻声说:“那你对我好不好?”口风松动了,口吻完全是一个新娘子。王大夫哪里能知道女人这座山有多高,女人这汪水有多深,却听出了希望。希望给了王大夫庄严,他不敢再油滑了,突然开口了,一开口就无比的肃穆,他在手机的那一端高声地说:“我要对你不好一出门就让汽车撞死!” 小孔的这一头完全是新婚的心态。新婚需要誓言,却忌讳毒誓。小孔说: “乌鸦嘴!操你妈的,再也不理你了!” 小孔就这样来到了南京。对父母,她撒了一个谎,说自己要到香港去。这还是小孔第一次对自己的父母亲撒慌,内心里其实愧疚得厉害。但是,“这种事”不撒谎又能怎么样?小孔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胆量,色胆包天哪。想起来都害怕。可是话又得反过来说,要是有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父母,小孔的父母一定是不信的。他们的女儿在“这上头”是多么地本分、多么地安稳。然而,就是这样一个又本分又安稳的姑娘,一锤子,硬是把所有的买卖全做了。 小孔胆大了。小孔愿意。小孔爱。如果能回过头来,小孔还是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。在恋爱这个问题上,说到底,父母亲都是用来被欺骗的。小孔的“眼里”只有新郎了。小孔喜欢他的脖子,喜欢他的胸膛,还有,喜欢他蛮不讲理的胳膊。他是火炉。他多暖和啊。他的温度取之不尽。她要他的身体,她要他的体重,他的怀抱是多么地安全。只要他把她箍进来,她就进了保险箱了。这些都还不是全部。最要紧的是,他爱她。她知道他爱她。她有完全的、十足的把握。他不会让她有一点点的危险。即使面对的是刀,是火,是钉子,是玻璃,是电线杆子,是建筑物的拐角,是飞行的摩托,是莽撞的滑轮,是滚烫的三鲜肉丝汤,他都会用他的身躯替她挡住这一切。其实她不需要。她能对付。但是,他愿意去做。爱真好。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要好。 小孔真正喜欢的还是他的脾性。他稳当,勤勉,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受到人们的尊敬。当然,他的“小弟弟”调皮得很,没日没夜地“要”。小孔也“要”。可是,和“要”比较起来,小孔更热爱的是事后。她已经把“香奈尔5号”穿在身上了,她“只穿”香奈尔5号。两个人风平浪静的,她就躺在他的怀里,他抚摸着她,她也抚摸着他。即使外面都是风,都是雨,都是雪,都是冰,都是狼,都是虎,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?他们安安稳稳的,暖暖和和的。这样的时分小孔舍不得睡,在许多时候,她在装睡。他以为她睡着了,还在亲她,小声地喊她“宝贝”。她怎么舍得把这种蓬松的时光用来睡觉呢。她就熬。实在熬不住了,那么好吧,鼻孔里出一口粗气,两个肩头一松,就在他的怀里睡着了。 即使两个人都睡着了,她的手也要坚持放在他的胸脯上。她不放心。不愿意撒手。四处摸。不小心的时候也有,一摸,摸到他的“小弟弟”上了。他的“小弟弟”机警的很,小孔的指头一过来,立即就醒了,一阵一阵地扩张,一阵紧似一阵。它一醒小孔就醒了。他也醒了。醒过来了他就“要”。夜深人静的,小孔真的不“要”了,她累得都不行了。但是,小孔认准了一个死理,她是他的,只要他要,她就给。“小弟弟”坏。才坏。这个小小的冤家,他可不像他的“哥哥”那样本分。 小孔幸福。不过,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,她都没有放松对手机的戒备。这里所说的手机是“深圳的手机”。她已经在南京配备了新手机了,可是,她必须依靠“深圳的手机”来撒谎,号码不一样的。谎言使她的幸福打了折扣,有了不洁的痕迹。一想起父母漫长而又过分的付出,她每一次都觉得被欺骗的不是父母,而是她自己。然而,谎言是一种强迫性的行走,只要你迈出左腿,你就必然会迈出右腿,然后,又是左腿,又是右腿。可谎言终究是不可靠的,它经不起重复。重复到一定的时候,谎言的力量不仅没有得到加强,而是削弱,直至暴露出它本来的面目。 就在小孔和王大夫冷战的关头,母亲到底起了疑心。她不相信了:“你到底在哪里?” “在深圳哪。” 母亲的语气斩钉截铁了:“你不在深圳。” 小孔的语气更加地斩钉截铁:“我不在深圳还能在哪里?” 是深圳,还是南京,这是一个问题。小孔不能把“南京”暴露出去。一旦暴露,接下来必然是下一个更大的问题: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去南京? 说谎话的人都是盲目的,他们永远低估了听谎话的人。其实母亲已经听出来了,她的女儿不在深圳。女儿手机的背景音突然没有以往那样嘈杂了,最关键的是,没有了拖声拖气的广东腔。他们的宝贝女儿肯定不在深圳。 母亲急了,父亲也急了。女儿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?她到底在哪里? 小孔把深圳的手机设定了成震动。每一次震动,小孔的心都一拎——又要撒谎了。小孔只能走到推拿房的外面,做贼一样,和父亲与母亲打一番关于“人在何处”的狗头官司。当着其他人的面,当着王大夫的面,她说不出“我在深圳”这样的话。撒谎本来就已经很难了,当众撒谎则难上加难。 还有一件事情是小孔必须小心的,她不能让王大夫知道“父母不同意”。这会伤害他的。所以,她在撒谎的时候必须瞒着王大夫。 尾声 将军大道109-4号是一家餐馆,说餐馆都过于正式了,其实也就是一家路边店。路边店向来做不来什么大生意,却也有它的特征,最主要、最招人喜爱的特征就是脏。店铺的地面上没有地毯和瓷砖,光溜溜的只是浇铸了一层水泥。水泥地有水泥地的好,客人们更随意,——骨头,鱼刺,烟屁股,酒瓶盖,客人们可以到处丢,随手扔。但脏归脏,路边店的菜却做得好,关键是口味重,有烟火的气息。这正是所谓的家常菜的风格了。到路边店来用餐的大多是一些干体力活的人,也就是所谓的蓝领。他们才不在乎环境是不是优雅,空气是不是清新,地面是不是整洁。他们不在乎这个。他们在乎的是“自己的口味”,分量足,价钱公道。如果他们愿意,他们可以打着赤膊,撑起一只脚来,搂着自己的膝盖,边吃,边喝,边聊。这里头有别样的快意人生。 路边店和路边店其实又不一样。一部分路边店的生意仰仗着白天;而另外的一部分所看重的则是夜间,他们的生意具有鬼市的性质,要等到下半夜生意才能够跟上来。主顾们大多是一些“吃夜饭”的人:出租车的二驾,洗浴中心或歌舞中心的工作人员,酒吧与茶馆的散场客,麻友,粉友,身份不定的闲散人员,鸡,鸭,当然也有艺术家。高档的地方艺术家们呆腻了,他们终究是讲究情调的,就到这样的地方换换口味,偶一为之罢了。 起居正常的人往往并不知道下半夜的热闹。城管人员在夜里头通常偷懒,而值夜班的警察又不愿意多管闲事,路边店的店主们就放肆起来了。他们能把他们的生意做到马路的牙子上来,也就是所谓的占道经营。他们在梧桐树的枝杈上拉开电线,装上电灯,再搁几张简易的桌椅,生意就这么来了。他们的炉火就生在马路边,炒、煎、炸、烧、烤,一样也不缺。马路被他们弄得红红火火的,烟雾缭绕的,一塌糊涂的,芳气袭人了。这正是都市里的乡气,是穷困潦倒的,或者说不那么本分的市民们最为心仪的好去处。 十二点不到的样子,沙复明、张宗琪、王大夫、小孔、金嫣、徐泰来、张一光、高唯、杜莉、小唐等一干人走到将军大道109-4号来了,连金大姐都特意赶来了。在深夜,在街面寥落的时分,他们黑压压的,一起站在了将军大道109-4路边店的门口。路边店的老板与伙计们都见过他们,三三两两地见过,差不多都是熟脸,可这样大规模地相见也还是第一次。老板十分热乎地走了出来,对着一大群的人说:“都来啦?什么喜庆的日子?” 没有一个人答腔。沙复明莞尔一笑,说:“也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,大家都辛苦了,聚一聚。” “这就给你们安排。” 沙复明的莞尔一笑却吃力了,他疲惫得厉害。从读完都红最后的那一句话开始,沙复明身上的力气就没有了。很突然地一下,他的力气,还有他的魂,就被什么神秘的东西抽走了。好在还有胃疼支撑在那儿。要不是胃疼,沙复明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空的了,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体内空洞的回声。 沙复明原本是为了庆祝都红的出院邀请大伙儿出来宵夜的。也就是几个小时的光景,此一时,彼一时了。生活真是深不可测,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。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,虚妄的东西,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。都说盲人的生活单调,这就要看怎么说了。这就要看盲人们愿意不愿意把心掏出来看看了。不掏,挺好的,每一天都平平整整,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前面的日子上拷贝出来的,一样长,一样宽,一样高。可是,掏出来一摸,吓人了,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离奇古怪的模样。王大夫哪里能不了解沙复明现在的处境,建议他把宵夜取消了,换一个日子,一样的。“何苦呢。”沙复明却没有同意。沙复明说:“都红出院了,总该庆祝一番的吧。” 是啊,都红出院了,是该庆祝一番。但是,这样的庆祝究竟是怎样的滋味,只有沙复明一个人去品位了。王大夫建议沙复明取消这一次的宵夜是真心的,当然,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,中午时分他刚刚和小孔翻了脸,紧接着又和金嫣翻了脸,再接着又和徐泰来翻了脸,在这样的时候出来宵夜,真的不合适。别的人都不好对沙复明说什么,然而,心思却是一样的,巴不得沙复明把这一次活动取消了。沙复明偏偏就不取消,又能怎么办呢,大伙儿实在有点心疼沙复明了。——你这头犟驴,你怎么就这么犟的呢?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,又有谁感受不到沙复明心中的凄风与苦雨。他真是凄凉了。 比较下来张宗琪的心态就更要复杂一些。无论是对都红,还是对沙复明,张宗琪都是惋惜的。但是,在惋惜之余,张宗琪的心中始终充满了一种怪异的喜悦。这喜悦没有来路,没有理由,是突发性的。读完了都红的信,张宗琪的心坎里“咯噔”了一下,仔细地一琢磨,张宗琪惊奇的发现,他的内心不只有惋惜,更多的原来是喜悦。这个发现吓了张宗琪自己一大跳,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。怎么会这样的呢?但是,这喜悦是如此地真实,就在张宗琪的血管里,在循环,在缠绕,煞不住车。想过来想过去,张宗琪想起来了,他其实一直都在盼望着都红离开。当然,是平平安安的离开。都红离开得并不平安,张宗琪最大的惋惜就在这里了。 这顿饭他不想吃,却也不能不吃。张宗琪就只能随大流,跟着了。 一群人站在了将军路109-4号的门口,浩浩荡荡的,却又是三三两两的,就是没有一人说话。气氛实在是特别了,充满了苍凉,同样也充满了戾气。 一转眼的功夫伙计们就把桌椅收给拾好了。一共是两张。老板清点过人头了,还是两张比较合适。老板走到沙复明的跟前,请他们入坐。沙复明却犹豫了,依照现有的情形,一定是他坐一张,张宗琪坐另外的一张。沙复明扶住椅子的靠背,嘴角突然就浮上了一丝古怪的神情。他和张宗琪走到今天的这一步,不能说是为了都红,公正地说,和都红一点关系都没有。然而,挖到根子上去,和都红又是有关系的。——可是,都红在哪里?都红她已经杳无踪影。 沙复明沙复明强打起精神,对老板说:“麻烦你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,我们一起吃。” 伙计们再一次把桌椅拾掇好了。这是一张由三张方桌拼凑起来的大桌子,呈长方形,长长的,桌面上很快就放满了啤酒、饮料、酒杯、碗筷。壮观了。是路边店难得一见的大场面。夜宴的头上是天,地上是地,左侧是开阔而又空旷的马路。它的名字叫将军大道。这哪里是一群盲人普通的宵夜,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夜宴。 “坐吧,”沙复明说。 张宗琪站在沙复明的不远处,沙复明的话他不能装作听不见。但是,沙复明的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,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。张宗琪就只好把“坐吧”衔在嘴里,隔了好半天才说: “坐吧。” 两个“坐吧”没有任何语气上的逻辑关系,然而,究竟暗含了一种关系。他们都坐下来了,他们坐在了桌子的最顶端,一坐下来却又有些后悔,不自然了,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。两个胳膊都不动,就生怕碰到了对方的哪儿。 一群人还在那里犹豫。最为犹豫的显然是王大夫了。坐在哪儿呢?王大夫费思量了。小孔在生他的气。金嫣在生他的气。徐泰来也在生他的气。坐在哪里他都不合适。小孔生气王大夫倒不担心,究竟是一家子,好办。金嫣和徐泰来却难说了。想过来想过去,王大夫决定先叫上小孔。王大夫的鼻尖嗅了几下,终于走到小孔的面前了,拽了拽小孔的衣袖。小孔不想答理她。一把就把王大夫的手甩开了。很快。很猛。她不要他碰。脸都让你丢尽了,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!王大夫的眼睛“正视”着正前方,这一次却抓住了小孔的手腕,使劲了,绝不能让小孔的胳膊弄出动静来。小孔的驴劲却上来了,开始发力,眼见得就不可收拾了。王大夫轻声对着小孔的耳朵说:“我们是几个人?” 王大夫的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,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, 身边的人还以为他在清点人数呢。但是,小孔却是懂得的。这句话她记得。这句话她问过的。是她在床上问王大夫的。王大夫当时的回答是“一个人”。后来王大夫的高潮就来了,而她的高潮紧接着就接踵而至。那是他们最为奇特的一次性爱,小孔这一辈子也不能忘怀。小孔的胳膊突然就是一软,连腿脚都有些软了。爱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?像开关。就一秒钟,一秒钟之前小孔还对王大夫咬牙切齿的,一秒钟之后,小孔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,她的牙齿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力量了。小孔反过来把王大夫的手握紧了,她在私下里动用了她的手指甲。可推拿师的指甲都很短,小孔使不上劲了。只好把她的手指抠到王大夫的手指缝里。王大夫拉着小孔的手,一直在小心地观察,最终,他和小孔选择了金嫣与徐泰来正的对面。这是一个上佳的空间关系,具有无限丰富的积极含义。 大伙儿都入座了,谁也没有说话。酒席上冷场了。张一光一个人坐在桌子的那一头,他已经端起了酒瓶,像个局外人,一个人喝上了。张一光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,一闻到酒味他的话就多。推拿中心谁还不知道呢,他像啤酒,一启封酒花就喷出来了。他这个人就是一堆酒泡沫。 王大夫一直在思忖,渴望着能和金嫣、徐泰来说点什么。但是,酒席上的气氛始终是怪异,除了有节制的咀嚼和瓷器的碰撞,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。王大夫就想起了张一光。他希望张一光能够早一点活跃起来,说点什么。只要他开了口,说话的人就多了。说话的人一多,他就有机会对金嫣和徐泰来说点什么了。当然,得找准机会,得自然而然的。要不然,反而会把两家的关系越搞越糟。 张一光就是不说话。张一光是一个边缘人物,一直都不到大伙儿的关注罢了。他不说话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。他的心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秘密,是小马的秘密。张一光去过洗头房了——小马究竟为什么离开,小马现在是怎样的处境,整个推拿中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。张一光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口的懊恼,要不是他,小马断然不会离开的。是他害了可怜的小马了。他不该把小马带到洗头房去的。有些人天生就不该去那种地方。小马,大哥是让你去嫖的,你爱什么呢?你还不知道你自己么?你就这个命。爱一次,就等于遭一次难。 桌子的这一头没有动静,桌子的那一头也还是没有动静。沙复明和张宗琪都出奇地安静,这安静具有克制的意味,暗含着良好的心愿,却矜持了。两个人的内心都无比地复杂,有些深邃,积蓄了相当大的能量。这能量一时还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线路,有可能大路通天,一下子就往好的地方走了;但是,一言不合,坏下去的可能性也有。两个人都格外地小心,尽一切可能捕捉对方所提供的信息,同时,尽一切可能隐藏自己的心迹。好在两个人都有耐心,急什么呢?走着瞧吧。一起肃穆了。 沙复明把啤酒杯端起来了,抿了一小口;张宗琪也把啤酒杯端起来了,同样抿了一小口。张宗琪以为沙复明会说些什么的,没有。沙复明突然站起了身。他站得有些快,有些猛,说了一声对不起,一个人离开了。张宗琪没有回头,他的耳朵沿着沙复明的脚步声听了过去,沙复明似乎是去了卫生间。 沙复明是去吐。要吐的感觉来得很贸然,似乎是来不及的意思。好在沙复明忍住了,好不容易摸到卫生间,沙复明一下子欠过上身,“哇啦”就是一下,喷出去了。沙复明舒服多了。他张大了嘴巴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“怎么弄的?”沙复明对自己说,“还没喝呢?” 沙复明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这一口只是一个开头。还没有来得及擦去眼窝里头的眼泪,沙复明再一次感到了恶心。一阵紧似一阵的。沙复明只好弯下腰,一阵更加猛烈的呕吐又开始了。沙复明自己也觉得奇怪,除了去医院的路上他吃的两个肉包,这一天他还没怎么吃呢,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?他已经不是呕吐了,简直就是狂喷。 一个毫不相干的客人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卫生间。他们在打赌,看谁喝得多,看谁不用上厕所。他输了,他膀胱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。他冲到卫生间的门口,还没有来得及掏家伙,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吓呆了。卫生间里有一个人。他弓着身子,在吐。满地都是血。猩红猩红的一大片。连墙壁上都是。 “兄弟,怎么了?” 沙复明回过头来,莞尔一笑,说:“我?我没事的。” 客人一把拉住沙复明,回过头来,大声地对着外面喊道:“——喂!喂!你们的人出事啦!” 沙复明有些不高兴,说:“我没事。” “——喂!喂!你们的人出事了!” 第一个摸到卫生间门口的是王大夫。王大夫从客人的手上接过了沙复明的胳膊。王大夫一接过沙复明的胳膊客人就跑了。他实在是憋不住了。他要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把自己放干净。 沙复明说:“没喝多啊。还没喝呢。” 王大夫不可知道卫生间里都发生了什么,但是,沙复明的胳膊和手让他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。沙复明的胳膊和手冰凉冰凉的。还没有来得及细问,沙复明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了,是坍塌下去的模样。“复明,”王大夫说,“复明!”沙复明没有答理王大夫。他已经听不见了。 夜宴在尚未开始的时刻就结束。推拿中心的人一起出动了,他们一共动用了四俩出租车,出租车朝着江苏第一人民医院呼啸而去。王大夫、张宗琪和沙复明一辆,其余的人则分乘了三两。到底是深夜,马路一片空旷,也就是十来分钟,王大夫背着沙复明来到了急诊室,这个时候的沙复明已经是深度昏迷了。王大夫气喘吁吁地说:“大夫,快!快!” 推拿中心的盲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医院,同样是气喘吁吁的。他们堵在了急诊室的门口,急切地希望能从急诊室里头听到一些什么。护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沙复明嘴角,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。一个医生走到王大夫的面前,问:“什么原因?有什么预兆没有?” 王大夫说:“什么什么原因?” 医生知道了,他看不见的。“你的朋友大出血,有什么预兆没有?” 王大夫说:“没有啊。” 医生问:“他有什么病史?” 他有什么病史呢?王大夫就呆在医生的面前,突然想起了警察对他说过的话:你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真相。 王大夫有义务。王大夫想为医生提供真相。但是,王大夫什么都不知道。即使沙复明是他的同学、朋友和老板,他不知道。沙复明有什么样的“病史”呢?王大夫只能紧张地“望着”医生,和医生面面相觑。 “赶快告诉我们,时间紧,这很重要。” 王大夫知道这很重要,他很急,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脑袋。门外正站着他的同事们。但是,没有人开口。没有一个人知道。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,是井水一样的凉。自己和复明,自己和他人,他人和复明,天天都在一起,可彼此之间是多么地遥远。说到底,他们谁也不知道谁。 他们唯一能作的事情就是面面相觑。他们在面面相觑。是耳朵在面面相觑,彼此能听到粗重的喘息。 急诊室忙碌起来了,医务人员在不停地进出。王大夫从急诊室退了出来,他们十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,一部分站在了过道的左侧,另一部分则站在了过道的右侧。他们鸦鹊无声,谁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。他们一动不动,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声音。而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却紧张起来了,一阵紧似一阵。他们以急诊室的大门为中介,进去了,出来了。又进去了,又出来了。王大夫他们只能慌乱吞咽。脚步的声音已经彻底说明了所有的问题。 整个过程王大夫只听到了一句话,是医生的一句话:“立即送手术室。剖腹探查。” 急诊室的大门打开了,沙复明躺在床上,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。她们必须把沙复明送到手术室去。盲人们尾随在手推床的后面,来到了电梯的门口。沙复明被送进了电梯,除了沙复明,护士拒绝了所有的人。高唯胡乱地扑到一个医生的身边,问清了手术室的方位,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。王大夫又拉起张宗琪的手。张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。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。小孔又拉起徐泰来的手。徐泰来又拉起张一光的手。张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。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。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。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手术室得门口,站定了,松开手,分出了两列,中间留下了一条走道。 一个护士来到列队的中间,问:“你们谁负责?需要签字。”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,张宗琪却把他拦在了一边,护士便把签字笔塞到了他的手上。张宗琪直接把签字笔送进嘴,咬碎了,取出笔芯,用他的牙齿拔出笔头,对着笔芯吹了一口气,笔芯里的墨油就淌出来了。张宗琪用右手的食指舔了一些墨油,伸出大拇指,捻了捻。匀和了,就把他的大拇指送到护士的面前。 手术室的过道真静啊。王大夫这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静,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重量“镇”住了,被摁在了一块荒芜的空间里。王大夫张宗琪他们就这样被“镇”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,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。没有人开口去问。问是不好的。盲人在任何时候都坚信,只有别人带来的才是好消息,别人的消息时常令他们喜出望外。 一小时五十三分钟过后,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。大伙儿一起围上去。医生说:“手术很好。”医生说:“能做的我们都做了。”医生说:“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结果。”医生最后说:“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。” “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。”这不是最好的消息,但无疑是一个好消息——起码,沙复明到现在还是沙复明。然而,王大夫一直在犹豫,那个躺在里头的、每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沙复明究竟是谁呢?他的病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,他一定是病得很久了。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消息。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——沙复明一直是他们身边的一个洞,一个会说话的洞,一个能呼吸的洞,一个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洞,一个仅仅使自己坠落的洞。也许,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洞。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向着无底的、幽暗的深处疯狂地呼啸。这么一想王大夫就觉得自己也坠落下去了,突然就是一阵难受。他太难受了,也许还有一阵致命的惊悚。王大夫一个趔趄,整个身躯都摇晃了一下,他要哭。王大夫告诉自己,不能。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洞。他的脚后跟就碰到身边的小孔了。王大夫拽住小孔,像拽住一根稻草。此时此刻,王大夫是多么地孱弱,他一把就把小孔搂在了怀里,下巴搁在了小孔的肩膀上,他眼泪出来了,鼻涕也出来了,弄得小孔一身。王大夫语无伦次了:“结婚。结婚。结婚。”他带着哭腔哀求说,“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像样的婚礼。” 王大夫怀里的女人不是小孔,是金嫣。金嫣当然是知道的,却怎么也不情愿离开王大夫的胸膛。金嫣也哭了,说:“泰来,大伙儿可都听见了,——你说话要算数。” 跟在医生后面的器械护士目睹了这个动人的场面,她被这一群盲人真切地感动了。她的身边站着的是高唯。一回头,器械护士的目光就和高唯的目光对上了。高唯的眼睛有特点了,小小的,和所有的盲人都不太一样。护士对着高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,终于有点不放心。她伸出手,放出自己的食指,在高唯的眼前左右摇晃。高唯一直凝视者护士,不知道她要做什么,就把脑袋侧过去,同样伸出手,捏住了护士的手指头,挪开了。高唯对着护士眨巴了一下眼睛,又眨巴了一下眼睛。 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,她看到了一样东西。是目光。是最普通、最广泛、最日常的目光。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。她的魂被慑了一下,被什么都红洞穿了,差一点就出了窍。 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于南京龙江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